營房大堂外,各將家丁匯聚,擺著一張張大桌,飯菜需要些時間,故而先來酒,各將家丁三百余人,開始喝起來。
廣義營主將的家丁頭目都不好意思待在這裡,看看人家朱延平的家丁,哪怕是個小卒子,都是一套亮燦燦魚鱗甲。這人和人,真的不能比。
好在,朱延平這批家丁中有不少遼地出身,和諸將家丁是老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一方有意巴結,一方有意恭維使勁灌酒,氣氛十分的好。
吳三鳳年十六而體弱,吳三桂年十二太小,兩個少年心高氣傲,一來喝不了酒,二來也被朱延平家丁的魚鱗甲刺激的不輕,故而沒有參加。
想他們的父親吳襄,前年的武進士,至今連副體面的魚鱗甲都無,連人家的家丁都不如,這讓兄弟倆如何能接受的了?
大堂內,主席上坐著孫元化,朱延平和祖大樂一左一右,其次是祖寬和楊倫。圍繞一張大桌以示彼此親近,飯菜還是分餐的。
這種不徹底的分餐制度,讓孫元化格外的不自在。感覺丟了臉面,文人關系親密,同桌合餐不要緊。關鍵是他與朱延平第一次見面,雖是老鄉,可同桌分餐,實在是唐突冒失,沒了分寸。
堂下,軍中將佐和朱延平手下家丁頭目混在一起,李遂則認出了幾個老相識,卻故作不相識。相互介紹著,低聲聊著。
何衝站在朱延平背後,右手拄著長铩,左手端著朱延平猛虎立頂六瓣高尖白旄戰盔。
朱延平雙手端著酒杯,等孫元化為他斟滿酒,環視列坐諸將沉聲道:“諸位都是軍中宿將,朱某早有投軍遼鎮的想法。孫兄長與諸位老大哥保衛邊關,小弟仰慕,先乾為敬,再聊一些事情。”
孫元化正給自己斟酒,祖大樂、祖寬、楊倫等人還不夠資格讓他斟酒,尤其是有客人的環境下。
他則搖頭:“建奴未滅,我等何功之有?實在是,有愧。”
其次最有身份的祖大樂在桌上連話都不敢說,這就是文官的體面,文官立下的規矩。
朱延平也是搖頭:“好歹,局勢沒有惡化,這也是功勞啊。”
說罷,朱延平端著酒杯對左右示意,仰頭一氣飲盡。
孫元化提著酒壺為朱延平繼續斟酒,朱延平左右看一眼,見似乎唯一能和他說話的只有孫元化,當即就說:“我鎮虜軍奉兵部調令,從滄州兩日抵京。現在上頭,又讓我部去沙河橋立營。我初入營伍,不少事情摸不著頭緒,這才想著尋人問問其中門道。”
在座的都以為朱延平所部是乘坐運船北上的,如果知道是陸路行軍,保準會吸涼氣,然後爭著恭維朱延平。
“沙河橋?”
孫元化皺眉,放下酒壺撫須,緩緩道:“奇怪,這種時候,朝廷怎麽會調軍入京畿重地?”
他心裡更奇怪,朱延平部堵在昌平尤世威南下的必經之路上幹什麽?能幹什麽他們心裡亮堂,只是沒想到這個人是朱延平。他覺得,朱延平的背景能鎮住尤世威。
祖大樂和祖寬互看一眼,更是驚奇,卻想不明白,只是暗暗提高警惕。
露出一個苦笑,朱延平道:“若非我武技過人,手下家丁忠勇,可能早就被奪了兵權。”
剝奪兵權,這是個刺眼的話題,祖大樂等人眼巴巴望過來,等著下話。
孫元化也是一驚:“哦?”
朱延平繼續說:“是這樣的,兵部傳令的似乎是錦衣衛百戶,想要找茬接管我部將士,讓我回京述職。本以為兵部讓我部入京是參與今秋諸軍大校,可他們的做法讓咱想不明白。趕走那個百戶後,我立馬帶著弟兄們要去沙河橋布防,正好遇到你們廣義營,就想著詢問詢問。”
坐在朱延平下首的楊倫乾咽一口唾沫,這位爺膽子真肥,連奪兵權的錦衣衛百戶都給趕走了……
朱延平的疑問,讓孫元化怎麽回答?
難道告訴這個倉促入京,什麽都不知道愣頭青,說是朝廷裡兩黨翻臉,正在比底氣,挽袖子要乾仗?
遲疑片刻,孫元化問:“兵部調令是如何說的?”
“就是勒令我部布防沙河橋,不許任何軍士過往。殺氣騰騰的,似乎有準許我部先斬後奏的味道。本來布防一地,只是簡單軍務,沒啥好推敲的。可這回,這調令不正常,弄得我心裡忐忑,就想問問廣義營諸位,是不是周圍有什麽隱秘事。”
說著,朱延平端著酒杯道:“弟兄們看得起我朱延平,願意跟著我當軍戶為國出力,可這事不弄明白心裡就不踏實。做事情也沒底氣,兵部的調令又不好違背,讓人著實為難。諸位都是前輩,朱某再敬一杯,還望指點迷津。”
他仰頭喝酒,孫元化看向祖大樂,祖大樂輕輕搖頭,面容上似乎也因為朱延平的疑問而迷惑,思索起來。
輕咳兩聲,孫元化沒想到這朱延平雖是愣頭青,卻是個多疑的,也只有文人會這麽想。估計是個普通軍將,早就傻傻帶兵布防去了。
他看著朱延平一笑:“賢弟多慮了,說不得只是崔部堂有意考校。”
“也有這個可能,這老頭子陰沉沉,上回見他,就看咱不順眼,考校了幾次,囉囉嗦嗦,也不排除這個可能。既然如此,咱就當是個考校。崔老頭兒若敢派兵來試探,我就敢打!”
崔景榮,這可是帶兵三十年的老資歷了,有意指點,你小子還這麽不識好歹!
這下,就連性子粗魯的祖寬都翻了個白眼,這小子真是在蜜罐裡,還嫌太甜。
論資歷,在崔景榮面前,薊遼督師孫承宗算什麽?人家崔景榮呵斥劉綎,教訓的像個孫子的時候,帶兵平播州楊氏之亂的時候,孫承宗還再給人當幕僚。
似乎朱延平沒了疑慮,一夥人開始暢談遼鎮的軍事,或談起這回今秋諸軍大校的事情來,這裡氣氛和洽,堂下的將佐們也是放開了吃喝,堂外的三百多家丁們,更是熱鬧。
鎮虜軍的牛車圓陣裡,張榜端著稀米湯吃著麻花,死活等不到朱延平得手的煙花訊號,也沒見廣義營有什麽動靜。
“將軍,快看!”
木塔上瞭望的兩名軍士指著南邊,張榜放下海碗登到木塔上,抽出望遠鏡一看,就見南邊奔來兩撥騎士,一夥背掛三杆赤旗,是兵部的飛騎!
兵部飛騎正朝他們趕來,另一撥騎士繞開他們,正向廣義營奔去。兩夥騎士似乎在競速,你追我趕,爭先恐後。
“鳴炮!”
張榜果斷揮手,守在佛郎機火炮旁的顏曾抬頭急問:“幾發?”
“一發!兵部調令申明後,兩發,若是支持動手,三連發!”
廣義營中,朱延平握著百鍛長劍,站在堂中,表演著自己的武技。
他在首善書院斬首趙寶印而滴血不沾身,還有殺虎的勇名事跡,酒後吐出,引得眾人好奇,這才主動提出演示武技,並願意接受遼鎮健兒挑戰。
孫元化隻覺得朱延平這種行為實在是荒唐,治國治民才是大道,治軍只是小術,武技更是上不了台面。
不過他現在改變主意了,朱延平的武技實在太精彩了,武技達到一個巔峰,那就不再是武技,而是劍藝,是藝術,是有思想的。
他拍著手,笑道:“再來。”
祖大樂、祖寬、楊倫三將各握著一枚橘子神情慎重,更帶著激動,聞聲而動,向朱延平投去。
朱延平一劍斬出,劍光一閃,又是一閃已經拔回去,六枚橘子落地,摔成了十四瓣,其中一個橘子竟然挨了兩劍。
圍觀的將佐們更是吸氣連連,就連門口也站滿了諸將家丁,探首疊成人牆爭望著,齊聲喝彩:“彩!彩!彩!”
“唉,朱將軍武技通神,又輸了,但祖某輸的心甘情願,認罰!”
祖大樂端著酒碗,擺手壓下家丁們的喝彩聲說著,仰頭一氣飲盡,祖寬更是二話不說就喝,連重軍紀的祖大樂都喝,他還有什麽好嘰嘰歪歪的?何況堂堂監軍孫元化就在一旁,不喝白不喝。
“彩!彩!彩!”
自己的老爺認輸乾淨利落飲酒,有擔當,家丁們也在喝彩。
朱延平面容帶笑看向孫元化,抬臂壓下喝彩聲,道:“孫兄,不妨入場來上一局?”
所有人都眼巴巴望著孫元化,他入場下回就是八個橘子投出,人人都想知道朱延平神乎其神的劍術能達到什麽地步。
“朱將軍劍技如九天星河,孫某也來試試。”
他一個文官監軍加入,圍觀的家丁們更是連連喝彩,讓孫元化臉上布滿了紅暈,沒想到他也成了主角,還頗受擁護。
自有小校端著果盤上前,孫元化拿起兩個蘋果,桌上的橘子已經沒幾個了,祖寬更是捏著兩個蘋果活動兩肩,上下打量著持劍站立的朱延平,想要找著死角。
祖大樂更是將手裡的蘋果拋來拋去,企圖轉移朱延平的注意力。朱延平的劍技已經通神,這樣的人他內心深處十分的敬畏,敬意流露於言表,畏懼深深壓在內心深處。
遼軍諸將家丁們圍在門前,也有打開窗戶探頭的,吳三桂更是騎在一名家丁脖子上,探頭看著,張著口。
而堂外朱延平的家丁,已經在陳雄的指揮下,堵住了眾將家丁的退路,他們的刀都掛在腰帶上,而諸將家丁的刀多放在之前吃喝的桌上……
“來也!”
四十歲出頭的孫元化臉上散著紅暈,仿佛回到輕狂少年時,與夥伴遊戲時的場景,低吼一聲,很是盡興。
他投出一前一後投出兩個蘋果,總共八枚蘋果砸向朱延平。朱延平眼中這些蘋果速度並不快,右臂持劍連刺,八枚蘋果盡數掛在狹長劍身上,沒有一枚落下。
“嘭!”
遠處原來一聲炮響,家丁們微微錯愕後,更是連連喝彩,人人亢奮。
朱延平持劍一甩,八枚蘋果落地滾散一地,對神色微變的祖大樂道:“可能營中有事召喚,諸位老哥可曾心服?”
“好劍技,孫某心服口服!”
孫元化甩袖,紅著臉給自己倒酒,倒在碗裡認罰,他咕嘟咕嘟喝起來,祖大樂和祖寬互看一眼,各自端碗飲酒。
“報!”
“嘭!嘭!嘭!”
堂外的高喊聲, 參雜著連續炮聲,朱延平露出笑容,站在堂中持劍四望,昂聲道:“朱某奉兵部調令,正式接掌廣義營。孫監軍,祖將軍,交出兵符將印。別讓小弟難做,改日登門道歉。”
啪啦!
孫元化手抖,酒碗落在地上摔碎,嗆著了連連咳嗽。
不給祖大樂開口機會,陳雄從腰間皮囊裡抽出黑木腰牌舉著,給愕然的祖大樂等人及堂中將佐,門口探頭的家丁們展示,冷聲道:“我乃錦衣衛百戶陳雄,諸位都是遼鎮好漢,不該卷入朝中紛爭。交出兵符將印,釋爾等無罪!”
朱延平舉劍指著祖大樂,肅聲道:“祖將軍,我敬你軍法嚴明,亦是良將之姿,遼東大戰將起,正該是大丈夫建功立業,封妻萌子,光宗耀祖的大好時機!切莫自誤!”
祖大樂端著半碗酒,臉青紅變著,苦澀一笑,問:“那遼鎮如何?”
“這裡不流血,遼鎮不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