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延平還要找徐可求的檔案,徐可求也是萬歷二十年進士,與朱燮元一樣,都是三甲進士。這一科中,史繼偕那個官場奇葩是一甲榜眼,其次最出名的兩個是畢自嚴和曹於汴,也是三甲進士。
翻看了一遍萬歷時期的進士名錄,朱延平隻覺得姓徐的人好多。張王劉李四大姓,實際並不佔優勢。
帶著層層疑慮,朱延平返回文淵閣,領了出宮回執,將鬥篷折疊挽在手裡出宮,午門的禁軍拿走回執,目光檢查了一番朱延平,朱延平也就出宮了。
他有皇城騎馬的頭銜,午門前自有機靈的宦官牽馬過來。
魯府,魯衍孟正和孟聞玉玩著擊丸,父子倆玩兒的不亦樂乎。胖嘟嘟的哈士奇來回跑著,吐著舌頭追著孟聞玉,總是會將孟聞玉打出去的石球拱著亂跑。
朱延平沒換常服,就來了後院。
魯衍孟看著兒子和小狗鬧成一團,在一旁露出笑容,靜靜望著。
“先生,何不給玉哥兒找些玩伴兒?”
朱延平拿著桌上的香蕉吃著,走過來笑著。
搖頭,魯衍孟道:“還不是時候,再過幾年吧。京裡人家的孩子,心機深沉。太早接觸,沒什麽好處。你也不小了,和阿杏完婚後早生麟兒,那時玉哥兒也就有伴了。”
說著打量有些窘迫的朱延平,魯衍孟笑道:“這身衣服倒也貼身,今日有什麽見聞?”
兩人來到桌椅旁,魯衍孟燒著一壺茶,給朱延平倒了一杯濃茶,朱延平托著茶碗道:“閣裡現在沒我什麽事,崔閣老讓我去兵部學習。在右庫找到了朱燮元與徐可求的檔案,剛看完,這就急匆匆來了。心中生疑,憋不住。”
魯衍孟點頭,道:“還是太急了,你今天剛入內閣歷練,不說與同僚聚聚,也該和諸位閣老打個招呼。不過你這人也算風格如此,此事不算什麽。說說,發現了什麽。”
朱延平講述著心中疑惑,魯衍孟靜靜聽著,最後問:“朱燮元的事情就擺這裡,你學到了什麽?”
朱延平沉吟,飲一口茶道:“布局。”
魯衍孟笑笑,搖頭道:“算你合格,不是因為你看到了這一面,而是你能找到他的屢歷。”
“不是我厲害,右庫裡的文檔實在是看不懂,太繁複。有翰林院新編的文檔,以入仕年份為目錄,有進士篇、舉人篇、萌官篇,分門別類,這才找到了朱燮元的檔案。”
魯衍孟挑眉,搖頭笑道:“那你不合格,這應該是解學龍的功勞。我問你,朱燮元是哪裡的人?”
“浙江紹興山陰縣人,少年成名,看著讓我臉紅。”
朱延平說著,撥開一個橘子,遞給魯衍孟。
魯衍孟吃著橘子道:“你知道紹興什麽最出名?不是狀元紅,也不是女兒紅,是幕僚師爺。這裡文風鼎盛,可以說是江南士林最精華之地。這麽說吧,紹興因為從事師爺這一行的人過多,導致這裡文風鼎盛的同時,這地方的士子心計也是極強的。”
“朱燮元能在紹興少年成名,擱到現在,以他的潛力,足以成為第二個張溥。他太順利了,少年得意,才名、強乾的名聲傳於江南。可他科舉,才考了個三甲進士,你說他心裡是個什麽滋味?對旁人來說,能中進士已經是光宗耀祖,對他來說,三甲已是低了。”
朱延平細細聽著心中推算,魯衍孟身份孟府世子,見識、眼界,都是他要學習的。
“其後在大理寺,蘇州知府的任上,朱燮元表現的非常好,是個清廉能臣,不畏強權的乾臣。可官場不是這麽一回事兒,所以他被排擠,打發到了遵義。戰事剛歇,百廢待興,還有山野中的亂軍環伺。稍有不慎,一個兵備道員不說死在那裡,也會因為處理不當而丟官。”
“他做的很不錯,可久久得不到升遷。好不容易去了廣東當提學官,本可以一步進入中樞當個六部侍郎、都察院十三道禦史、或五寺少卿,結果被一個布政使司的參政給打發了。年紀越大,所以他失望,告病離職。而同為三甲進士的徐可求,在都察院當著禦史,下派巡按一方,又轉任一地巡撫,最後以右僉都禦史巡撫四川一省,主政一方。”
“還有同為三甲進士的曹於汴,加入東林跟著星,屢有升遷,天啟元年執掌吏部考功司,握即將開始的京察大權,無數官員生死就在曹於汴手裡握著,你說朱燮元怎麽想?”
“同科進士遙遙領先,如孫承宗那樣晚他十余年的人,也不是他能相提並論的。這人不是尋常人,他的才名、心氣太高。”
“所以,朱燮元從陝西按察使轉到了四川,他執掌川南兵備道五六載,根基尚在。所以,徐可求死了,四川軍政大員們在重慶被奢崇明一網打盡。而朱燮元,手握二十萬川兵,朝廷又無人敢去四川,所以他成功了,蜀王也成功了。”
魯衍孟端著茶碗吹著熱氣,問:“你學到了什麽?”
朱延平皺眉想著,久久不言。良久才說:“布局,根基,兵馬,手段要狠。還有,就是要找好靠山,有些人不能得罪,要和光同塵。”
魯衍孟輕歎一聲,道:“這些都是手段,是術,上不了台面。我要教你的是道,只要你根子正,赤誠為國,做什麽只要想著百姓,上頭有我孟府遺澤,誰都奈何不得你。最重要的就是,你要平穩,你現在雖然風頭正盛,你也守身自好沒有攪合進人堆裡,可你缺少真正的資歷。”
“為百姓做的事情,百姓們的擁護,這才是你的資歷。”
“我把你塞進內閣,就是讓你領會內閣的意義,讓你知道內閣們是關心國事多過私利的。地方上蛇鼠一窩,朝堂也是如此,可內閣不一樣。秉持內閣的意志,你去了地方上,才敢大刀闊斧的乾。”
“再說說朱燮元,你要以他為鏡子對照己身,該學的手段還是要學,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如今,官場的名聲對你不值錢,百姓們的看法,才是你的根基。如果你現在站在朱燮元的位置上,手握二十萬川兵,你怕誰?你誰都不怕,那可是天府之國呀。”
朱延平聽著眼神一縮,直愣愣看著魯衍孟,這是教唆他造反?
輕咳兩聲,魯衍孟繼續說:“你沒有真正的根基,所以你的鎮虜軍再強,也不會被重臣們忌憚。因為你輸不起,輸了就很難爬起來。一個輸了,還能站起來的人,不怕輸的人,誰都會怕你,不敢招惹你。就像袁可立,之前的李成梁,史繼偕、葉向高、方從哲,他們就不怕輸。”
朱延平起身拱手,臉色嚴肅:“先生指導,銘記在心。”
“嗯,去東院吧,那個顏思齊我見了,是個敢做事的英雄。你們若合作,你將會得到一條強臂,也會有一條給子孫的退路。”
看著朱延平離去的背影,魯衍孟飲一口茶,心中計算著。他這個徒弟做刀,實在是太犀利了。
崔景榮以朱延平為賭注,一刀下去命中要害。賭贏了,解了雙方死局所以當上了內閣,否則崔景榮的資歷再老,沒有朝臣們的廷推,也當不上內閣。
再犀利的刀,不能硬碰硬,只能算個殺手鐧,或是收藏品,是當不成百戰利刃的。百戰利刃,要厚實,要經得起對砍。
東院一處偏院裡,顏思齊對著鏡子修整自己的發須,第一印象非常重要,這對他來說是事關生死的一件大事。
略備小菜薄酒,朱延平也是洗浴一番,寇青桐為他束發,阿杏幫他修眉:“哥哥,你長胡子了。”
阿杏的手指輕輕拂在朱延平鼻唇之間,一層細細的絨毛泛著青色,說:“要不刮刮,能長得更快些。”
“晚上再刮,先打發了那位顏先生。”
來到這個時代,朱延平對滿臉的大胡子敬而遠之,但多少要蓄一點,淡淡的小八字胡就夠了。第一印象很重要,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而且,胡子是威嚴的體現,是成熟,雄性的體現,漂亮的胡子,能得到不少人的好感。
寇青桐探頭細細打量,吐氣如蘭:“老爺心狠,那位顏先生的禮單可不輕呀,可不是好打發的。”
顏思齊的禮單很貴重,一批南洋香料價值萬金,另有糖千斤。西夷重騎全身甲一套,五尺長長弓一副;日本金箔大鎧一領,精美武士刀一口,叫什麽童子切。此外還有高五尺的珊瑚樹一座,珍珠三盒,各種首飾兩盒,各類玉石二十四方,都是製印的上好材料,總共價值三四萬兩。
這麽大的一筆禮單,所求的事情必然不小。
收了禮就要為人做事,做不成還要退回去,這就是規矩。
再說,這也是有人第一次求朱延平辦事,還是初次見面就如此重禮,朱延平自然要全力以赴。哪怕只是為了這批禮單,能做事的名聲傳出去,以後自然少不了顧客。
朱延平實在是太孤僻了,起碼外人都是這麽認為的。
他在文人士林的交際圈非常的小,整日待在軍營,帶著騎軍玩千騎卷平岡。各處書院搞活動,幾處花樓辦詩會,勳戚子弟玩狩獵,都會邀請他,都讓他拒絕了。
而且,如今京師匯聚天下舉人,這些人都是未來的官場基乾,國朝棟梁。朱延平更是不現身,不去參與舉人們之間的活動,也不舉辦類似的活動。
他不去擴充人脈,別人想要找他,摸不著他的軌跡,也不敢來魯府拜見。所以,官場上,京師士林,都認為朱延平是個傲氣的人,是個無心於交際應酬,是專心為國的人。也是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是個道德、志向高潔的人。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男女感情可以這麽感慨總結。 士林之中,也是如此。
朱延平不現身,不去爭奪各處的風頭,下面的人遺憾,上面要養名的人則是慶幸。自然不會說朱延平壞話,否則招來朱延平怎麽辦?
沒有競爭威脅的朱延平,惹不起那就供起來。
朱延平年青,英俊,有才名,能做事,還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武技,這些組合在一起,自然在形象上,無懈可擊。
還有大背景,這樣的人招惹不起,哪怕通過踩朱延平揚了名聲,那這一科的會試,基本上也就黃了。哪頭輕哪頭重,都是會衡量的。
這個以謙遜為美的時代,起碼要做謙遜的樣子,所以得利的士林英傑會為朱延平說好話,諸如四十五度角朝天,為沒有這樣的對手而遺憾,略帶推崇感歎某不如也之類的。
下面的人比不上這些士林英傑,自然喜歡聽這種話,一來二去,朱延平越是不出頭,吹捧他的人越多。
況且,吹捧朱延平真的有好處,也是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