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就該狂妄,崔兵部,準了吧。”
主位上,內閣僅剩下的韓爌,之前的這位次輔端著茶碗,靜靜飲茶。
他的學生袁崇煥就是遼東三大兵備道員之一,他很清楚廣義營的戰力。既然朱延平這小子不識抬舉,讓他吃點苦頭也是好的。
他很慶幸自己沒有被袁崇煥拖累而入了東林,否則他這回也要滾蛋。這回看事態,怎麽也該輪到他這個萬年老二坐坐內閣首輔的椅子,過過一把手的威風。
廣義營有三千六百步兵,人手一杆霹靂銃;炮兵四百,配屬佛郎機火炮一百二十八門,大將軍炮八門,連珠炮二百門。另有車夫五百人,將校、傳令也有五百人,這就五千人。
還有一個配屬騎營,兩千四百騎,配備六十門虎蹲炮,都是遼鎮勁旅。本來就是來京師在諸軍大校中搶風頭的,還怕一個朱延平麾下兩千烏合之眾不可?
崔景榮提筆,久久不動手,兩派官員盯著。
他抬頭,看向無須的楊漣,楊漣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他都派黃尊素去傳話了,可朱延平卻倒入魏閹旗下,這種不開眼的年輕人,就該吃點苦頭。
朱延平是魯衍孟的親傳弟子,魯衍孟是崔景榮的女婿。
崔景榮又看向左都禦史,都察院的老大左光鬥,左光鬥也惱怒於朱延平不給面子,他連新收的徒弟都塞過去幫忙,結果說翻臉就翻臉,實在是可恨。左光鬥只是輕咳兩聲後,繼續眯眼養神,不搭理崔景榮。
崔景榮又先後看了高攀龍、星、魏大中等人,結果沒有一個為他說話。
深吸一口氣,崔景榮含糊不清道:“既然大家都準了,我們就看看鎮虜軍的戰力,也借鎮虜軍的傷亡,確定一番遼軍車營戰力。”
“崔部堂,不妥!”
崔呈秀起身,抬手製止:“崔公,此事斷然不可!同袍相殘,哪有如此荒唐事?”
一旦朱延平部潰敗,那遼軍聲勢必然高漲,不少手裡的棋子,就會搖擺依附到東林那邊去了。
到時候勉強的優勢就沒了,想要挽回劣勢就要花費更大的代價。否則雪球效應滾起來,足以將他們數年的奮鬥碾成渣渣。
此時不僅東林中人恨朱延平,就連魏黨也開始恨,有恨他在公文中抱怨朝廷收稅不妥當,也有恨他不自量力,有些多疑的甚至懷疑朱延平是東林臥底……
“現在就不荒唐?他要打,老夫陪他打!此事過後,老夫也不受這氣了!”
崔景榮也想離職,躲避這場漩渦,可他還要為女婿遮風擋雨。魯衍孟不僅是他的女婿,魯衍孟的父親孟承光還是崔景榮的好友。
一個能在塞外不眨眼殺掉兩千多人的狠人,能一铩刺死老虎的青年要賭,他願意跟著賭。反正他也不想幹了,只要保住命,他就能影響宣大軍。宣大軍在,他就能保住命。所以,他崔景榮怕什麽?
乾清宮,天啟皇帝握著漆刷,塗著一扇屏風木框,皇后張嫣坐在屏風前,手中握著針線對著屏風上的白綢刺繡著。
夫妻倆各乾各的,互不影響。
信王在一旁握著曲棍球,與王承恩打著石球,在大殿內來回跑著。
殿外,五百大漢將軍頂盔摜甲。劉高旭作為百戶軍官,提著一杆大刀在乾清門前踱步,看著一名名東廠檔頭將最新的情報送到宮門前,自有宦官轉遞進去。
他心裡此時最大的遺憾就是太小氣,三郎給的銀子動都沒動,熬過這劫,過一下三郎口中拿銀子砸人的日子。
“老爺,朱延平要率軍攻打廣義營。文淵閣的諸位允許了,廠公那裡還拖著,等老爺決斷。”
廣義營是懸在天啟心中的刺,回頭瞄一眼,繼續塗漆問:“崔景榮怎麽說的?”
“回老爺,崔兵部見事不可違,應允。說是,願意陪著朱延平打一仗。”
“嗯,那老魏還操心什麽?朱延平有把握,就讓他打。試試廣義營份量,也是好的。”
天啟說著,停下手頭工作望著雕龍梁柱發呆片刻,補充道:“封鎖四周,打歸打,別讓百姓們笑話了。給朱延平傳句話,就說他戰死了,老魏保他家眷、余部太平。去吧。”
從鎮虜衛城入京,主乾道就一條,結果朱延平在楊村走小路,天啟還以為朱延平要去張家灣大營借兵。原來只是回家吃飯,這是一個戀家的人,他能做的就是給朱延平安心。
張嫣拿著手絹擦拭指尖汗跡,抬眼看一眼愣神的天啟,問:“他若敗了,老魏也撐不住。他這人看著膽大,實際上也最膽小,最怕軍兵。到時,老爺如何處置?”
天啟瞥一眼張嫣,輕哼道:“怕什麽?再鬧,那也是我大明的兵馬。再鬧,朕也是大明的天子。楊漣等人聚在文淵閣,朕有什麽好怕的?”
是啊,楊漣這夥人就在皇帝的刀口下,天啟可不像萬歷那麽溫柔好欺負。
張嫣輕歎一口氣,她的歎息,讓天啟露出笑容。
廣義營,此時已經在營壘中展開陣勢,各部就緒,做著防守。
這裡有堅固的營壘、營房,車營配屬的騎營沒有作用,就在營外布置,背依沙河。
營中,主將祖大樂、副將楊倫,監軍孫元化,騎營主將是祖大樂堂兄祖大壽的家將祖寬。這是遼鎮最豪華的一支部隊,將領陣容也是如此。
人人披甲,等候著消息。
吳襄的兩個兒子吳三鳳和弟弟吳三桂充任親兵,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二歲。和所有將門子弟一樣,少年時就在軍中,要麽跟著父族長輩,要麽在家族依附的將門那裡積攢經驗歷練。
現在的吳襄,還沒娶祖大壽的妹妹,所以兩家子只是依附關系,關系親密而已。吳襄從遼東跳出來,當年一番努力後,成為天啟二年的武進士。此時,就在京師五城兵馬使司歷練。
此時烈日懸中,營中防務稍稍松懈,開始吃飯。
營外的兩千四百騎,則吃著乾糧,哨騎四派。
鎮虜軍出現,雙方哨騎遭遇,互報軍號。
高壯戰馬上,朱延平提著長铩,兩尺長寬闊铩刃拖在土裡,在乾枯的大地上劃開一條口子。
他身後,換裝魚鱗甲的遼兵,還有子弟兵義從共三百甲騎跟隨,其余軍士在張榜指揮下,組成一支支二百人一隊的馬隊,散布在朱延平左右兩翼。
鎮虜軍的出現,摸不清來路,祖寬飛騎出營,整頓麾下騎卒,嚴陣以待。
雙方鼓號響起,相隔一裡地,鎮虜軍開始以隨軍大批牛車構建車陣營壘,營壘中一座指揮高台迅速搭建,一名旗官攀登上去。
朱延平在陣前,這裡已屬於廣義營火炮打擊范圍,將長铩釘在土裡,抽出單筒望遠鏡查看廣義營營壘,只見營壘柵欄伸出一支支的火銃,密密麻麻。
而營壘柵欄前還有塹壕渠溝,還有一排防馬柵欄,十分的嚴密。
而東北角的高坡上,一支黑甲騎軍出現,打著祖字將旗。一排排的黑甲騎出現,站在坡上猶如一條黑線。
李遂也端著望遠鏡查看著,道:“老爺,這仗不能硬打。進攻營壘,必然遭受地形阻礙,同時會遭廣義營大面積火器殺傷。而對方的騎營,看旗號足有兩千余騎,又是久經訓練的騎軍,我們衝不進營壘擒拿主將祖大樂,遼軍騎軍側擊,抄後,我們就會被圍殲在營壘前。”
“若我們先進攻遼軍騎營,廣義營中火炮支援,會打斷我們陣形。而對方又在高地,騎軍對衝,我們吃虧。”
朱延平身旁,兩名騎士各抱著一杆旗:鎮虜衛指揮使朱、諸軍會操誰能敵我。
端著望遠鏡,朱延平幽幽道:“我就沒準備硬打,廣義營背水列營自斷後路,這裡唯一的製高點也在遼軍控制之中。你看,山坡上有木塔,能傳遞軍情。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視線中。所以強攻,哪怕沒有這支騎軍,我們就是勝了,也是慘勝。”
“我帶著弟兄們就是來吃肉的,不是來送死的。”
“現在,我們都是大明的兵馬,有幾人知道我們是來打廣義營的?估計他們也想不到我們會打他們,現在他們也只是例行擺陣,威懾我們而已。否則坡頂的騎軍,不會主動暴露。”
朱延平說著,沉吟,握著抽開的望遠鏡拍打著手心,道:“我有五成把握俘獲廣義營將校,可現在不是時候。”
“老爺是說兵部公文?”
朱延平點頭:“就是這玩意兒,有兵部許可,我們打了廣義營才能吃肉。若沒有,直接動手就是俘獲廣義營,我們只能吃苦。”
說著,朱延平回頭看一眼李遂,搖搖頭道:“現在的問題是,一旦兵部的公文下來,廣義營也會知道我們的意圖。那樣,我的法子就不頂事了。可我不會未卜先知,我也掐不準兵部準不準許我們動手。”
兵部文書下來前,朱延平有把握動手,可誰也不知道兵部的公文是個什麽意思。
兵部文書下來後,朱延平誇下海口,除了硬攻之外別無他法。可這廣義營,根本不是血氣之勇就能打下的,除非擁有壓製對方的火力。
而且,東邊高地上那兩千余騎遼軍,也是個麻煩。
誰也不知道兵部會不會下文書,一旦拖延下去,鎮虜衛就和其他軍隊一樣,成了一個棋子。更可怕的是廣義營背後還有八千關寧鐵騎,一旦對方匯合,或知曉自己的意圖……
想想吧,上萬鐵騎衝過來,怎麽擋?
而且,這回隨軍牛車八百輛,牛有一千四百多頭,馬有兩千三百匹。一旦戰敗,這批價值近十萬兩的物資,就是遼軍的了。
到時候,朱延平拿什麽補償部下?這倒是其次,關鍵是對他威望,對鎮虜軍士氣的打擊。
“狂妄小兒!”
廣義營營壘,祖大樂端著望遠鏡細細瞅著,被朱延平一襲鎏金山文甲刺激的不輕,他投軍二十余載,至今也沒錢置辦一身鎏金山文甲。
諸軍會操誰能敵我,八個大字在幡旗上飄揚,更是刺目之極。
祖家將門中,祖大樂可以說是帶兵最嚴酷的一個,也是較為清廉的一個。而家將祖寬,更是祖家將門最為勇悍的先鋒,缺點就是軍紀渙散。
祖大樂與祖寬正好互補,兩人一直是搭檔。
吳三桂穿著小號罩甲,墊著腳也拿著望遠鏡張望著。
“是朱延平,這位還是老夫的老鄉, 怎麽帶兵來了京師?”
孫元化看到朱延平的旗號,放下望遠鏡道:“祖將軍,派出小校,去問問朱延平有何貴乾。這種人物,不是你我能得罪的。”
祖大樂濃眉緊皺:“孫先生,這是什麽來頭?”
“孟學嫡流,單人殺虎而不傷虎皮的勇猛之將,在蘇滬地區被評為文武雙全的後起之秀。又拜師成基命,是葉公門生。”
祖大樂心裡一松,追問:“可他好好的士子不當,領什麽兵啊?”
孫元化搖頭道:“興趣愛好吧,他師尊魯衍孟,原名孟弘略,是孟府世子。這人少年得志,是個傲氣人,派出去的人好好遴選,別怠慢了。”
祖大樂躊躇,孫元化低聲道:“京中可能會推舉成基命為次輔,魯衍孟與魏忠賢拜了把子,說不好這成基命真能一飛衝天!”
這就是官僚直接管理軍隊的下場,哪怕孫元化是個玩兒技術的,可文人天生就有貴氣。貴氣,說白了就是官僚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