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右軍總共六營一萬五千多人衝了出去,暫時督管右軍的趙遊擊更是挨了一頓拳。隻有左軍三營在劉行孝的鎮壓下,保持建制沒有出營,但他已失了軍心。
軍心是什麽,就是下面人的支持。
回到左二營,朱延平抱著秘魯銃發呆,從杭州方向飄來的紙灰落在周邊,散散落落。
本把教頭劉文靜領著鎮海衛子弟操練火銃,另三名哨官坐在一起,臉色都不是很好。
劉高旭摸摸下巴處淺淺的胡須青茬,伸手接住一片紙屑道:“這杭州,這回又不知要枉死多少人。那些嬌滴滴的名妓,估計也會有遭難,可惜了。”
“未曾想大牛也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不過你這塊頭,怎麽看也不是個能憐香能惜玉的。”一旁楊春茂笑一聲,隨即眨眨眼睛,有些心疼:“是啊,確實可惜了。”
朱延平聽了翻了個白眼,這美女就是受人別樣關心,尤其是一幫光棍。
魯衍孟拄著火銃過來,靠在車軲轆上搖頭道:“未必,這杭州人死性不改,三五年不來一次大火,他們心裡不痛快。天啟元年,上巳節之後,一幫清流不過癮,三月初五搞什麽詩會就失火,燒了六千多家,死了三十五人;八月錢塘潮觀者雲集,中秋前城中又大舉操辦,這次火燒半城波及近萬家,這回沒燒死一個。杭州人有記性,今日估計也燒不死幾個。”
朱延平聽了眨眨眼睛,扭頭問:“似乎杭州火災成了常事?”
“嗯,這裡戒嚴不如北京,城中寸土寸金,故而建築密集缺乏梳理,逢會遇節又攀比成風,衙門裡也不好管理,稍出意外就是大火。還是南京好,城是城,娛樂聚會在秦淮之上,氣氛嫻靜,也不怕走水失火。”
魯衍孟似乎很看不起杭州人,杭州整個城的建築似乎都在為八方匯聚而來的遊人服務,城中人寧願遭受火災的威脅,也不願意另外開辟一個類似秦淮一樣的公共聚樂場所。因為割舍不下地契帶來的豐厚租金和收入,就那麽縮在城裡,擠在城裡。
隨著天色漸昏,各營亂兵也滿載而歸,很完美的完成一次乘火打劫。
杭州的大火,夜裡還在燃燒,為了保證避火的居民能吃上晚飯,杭州大營的生活器具被杭州知府衙門租借了一批。
總兵楊國棟也酒醒了,開始處理善後事宜。
被驚嚇過一次的杭州人,不敢過分施壓,擔心亂兵再起,畢竟吃虧的隻能是他們。
於是,杭州大營擂鼓聚將,鎮壓軍士有功的劉行孝卻與總兵楊國棟翻臉,因為楊國棟要革除楊國銳把總之職。
而中軍的李參將,右軍的趙遊擊,一並罷職,上奏朝廷後,可能會貶為廢將。
楊國棟真的很怕左三營的義烏兵再次作亂,這是一夥驕兵,也是比軍戶還軍戶的世襲兵,更是一夥抱團,不相信外人的可憐人。
自戚家軍老營解散後,退伍的義烏人就成了南軍的香餑餑,幾乎世代從軍,對軍裡的門道拿捏的很準。
抓住機會鬧事,鬧的還有分寸。鬧歸鬧,打仗歸打仗,這就是義烏兵的風格。
義烏兵有義烏兵的憤怒,渾河血戰的川浙軍孤立無援,遼軍在李成梁時期故意屠殺從朝鮮退軍,立功而返的戚家軍,這都是他們心裡的傷。現在他們當兵,純粹就是為了錢,為了活下去。
其它地方的兵可以拖欠軍餉,義烏人的軍餉不能拖,這是軍界的共識。
劉行孝還在中軍未還,夜裡崗哨問題沒有安排,
朱延平等人又肩負起夜裡值哨的任務,轅門處,一夥中軍的兵丁推著物資經過,其中一個哨官笑嘻嘻走過來道:“今日左軍的弟兄好志氣,兄弟們佩服。” “怎麽?你想來左軍?”
朱延平拄著槍,倚靠著木柵欄,斜眼望著。
“左軍無意思,瞧你們那點膽量,請兄弟們,兄弟們還不願來呢。看你們也是新軍,就說道說道,中軍的弟兄出營了不假,可俺們沒搶沒偷,隻是逢人就討幾文錢而已,有錢人才來杭州,他們打發打發叫花子,就把弟兄們喂飽了。所以呀,下回有這種好事,左軍的兄弟可要跑得快些。”
劉高旭謔的起身:“滾,不然老子撕了你!”
“嘿嘿,莫火大,能活下去,誰願意出來吃這口飯?莫隻為自己前途考慮,多為弟兄們的腰包想想,誰家裡沒老沒小要養?”
這中軍哨官拱拱手,臉色擺正道:“俺就是代中軍弟兄來傳個話,朱哨官一人堵住左三營兩千號人,這份膽氣豪勇,中軍弟兄們聽了打心底佩服。以後上了戰場,弟兄們就喜歡朱哨官這種豪傑,可如今上頭沒個頂事的,朱哨官可別為了小人,而與弟兄們生分了。”
朱延平沉默了片刻,拱手道:“兄弟金玉良言,咱承情了。”
“這就好,待大營解禁,弟兄們在杭州城招待招待朱哨官,告辭了。”
看著中軍的人離開,朱延平看他們一副沒事人的灑脫樣子,真的無語了。
良久一歎,道:“看來,這兵也不好當,門道深了去。”
劉高旭湊過來拍拍他肩膀,安慰道:“世道就是這樣,不禍害鄉裡人就成。三郎別往心裡去,弟兄們不怨你。”
一旁何衝道:“對,弟兄們不怨三郎,今日三郎才叫威風,頂著那麽多義烏亂兵,拔出刀,單槍匹馬硬是給逼了回去。”
搖搖頭沒說什麽,朱延平靠在柵欄上,低著頭想著。
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投軍,本以為軍裡的情況再差也是一幫熱血人,沒想到命苦的人到了軍裡,反倒會仗著人多去欺負平頭百姓。
這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很不一樣。
沒多久劉行孝縱馬提槍,在親兵護衛下趕到左二營,朱延平等軍官出轅門抱拳行禮,劉行孝執槍一揮道:“大營封閉,無本將將令,任何人不許出入。中二把眾哨官,片刻後來中軍營壘。”
說罷,一提馬韁,看著北邊中軍三營方向一哼,輕踹馬腹進了。
楊國銳手裡提著頭盔,陰沉著臉跟在親兵隊列,經過轅門時,看一眼朱延平,張張嘴,低下頭沒說話走了。
朱延平等人互看一眼一頭霧水,等人馬進營後,封閉營門。
中軍營壘,劉行孝的親兵、家丁正在收拾大帳內瑣碎物件,中二把眾人進帳,厚布帳幕已經被拆掉近半,露出竹木骨架。
夜風吹拂,桌案上紙頁翻著,劉行孝提筆書寫軍文,一式三份蓋印畫押後,抬頭看一眼入座的中二把四名哨官道:“兩日後,山東沂州衛世襲千戶,遊擊將軍周世錫將會帶著一營山東班軍抵達杭州大營。他是左都督,延綏鎮總兵官楊肇基的女婿,本人也是個有能力有擔當的將軍。如果你們願意跟著他,本將寫一份舉薦信,將你們中二把抽出杭州大營序列,充入班軍序列。”
“班軍是京營兵,裝備、糧餉、升遷都是不錯的,比杭州大營這個拚湊的雜軍有前途。三郎你是能拿主意的,代弟兄們說說。”
朱延平起身,想了想抱拳問:“將軍,我們楊把總怎麽不在?”
“他被楊國棟削職,已勒令限期回鄉。今日,我們留守三將也待不下去了,本將軍要回南京大營,這裡片刻也不想待了。三郎,你們也跳出杭州大營比較好,今日你們得罪的不僅是左三營弟兄,就連楊國棟也將三郎恨上了。”
劉高旭抱拳起身,根本不在意楊國銳去留,悶聲問:“三郎鎮軍有功,怎麽就將楊總兵得罪了?”
輕輕一哼,劉行孝嘲笑道:“沒本事沒膽子的人,最見不得就是有本事有膽子的人。以後時間長了,你們就知道這姓楊的是個什麽德行。”
“將軍,弟兄們願意跟著將軍混飯吃。”
朱延平喜歡劉行孝這種性格,說走就走的人,是坦蕩人。
“就怕三郎說這話,不過本將也喜歡三郎這話。”
劉行孝說著,鋪紙,開始提筆繼續書寫軍令,給一旁親衛將使了個眼色,親衛將對朱延平笑了笑,轉身出帳回來時雙手捧著一領披風,抖開掛在朱延平肩前鐵扣上。
“這中二把不能無掌事的,本將以前哨朱延平為把總,你們三人有無意見?”
劉高旭見朱延平升官,憨憨一笑連連搖頭,韓英起身笑著對朱延平拱拱手以示恭賀,楊春茂臉色僵著抹不開,擠著笑容拱手。連披風都給掛上了,還問意見不意見?
“這是升職軍令,現在中二把脫離杭州大營序列。”
朱延平雙手接過軍令,臉上浮現喜色,猶豫片刻道:“卑職謝將軍栽培!提拔之恩,沒齒難忘。”
劉行孝笑著點頭,長出一口氣道:“本將今夜返回南京大營,而中二把歸屬問題還需本將與國公爺細稟。故而這段日子,你們先返回蘇州本貫所在,立營操練待命。教頭劉文靜會跟隨督練,並典持軍紀。可要好生操練,若入國公爺法眼,南京這煙花之地,沒準能讓弟兄們待上一兩年。”
一聽果真能回鄉,幾個人都面露喜色,朱延平眉頭輕皺,抱拳道:“那卑職等告退,與弟兄們收拾帳被車馬後,與將軍同行。”
“嗯,去吧,早走早安生。”
四個人出帳,魯衍孟湊上來笑道:“是不是要收拾家夥,一起滾蛋了?”
“先生珠璣在握,料事於前,三郎服了。”
魯衍孟搖頭笑笑不以為意道:“若是其他將領,咱可算不準。這楊國棟的本性,咱親身經歷過。現在是去南京?”
朱延平搖搖頭,對劉高旭三人說:“去吩咐弟兄們收拾行裝,咱回家了!”
“遵命。”
兩人緩行,朱延平說:“將軍本打算讓我們中二把的人去山東班軍,投奔一個叫周世錫的遊擊將軍。楊總兵是山東人, 就怕跟著周世錫這個山東人再有這種事情,所以就說願意跟著將軍吃飯。將軍不方便帶著弟兄們去南京,先讓咱回衛裡操練。”
魯衍孟聽了發笑,輕輕錘打朱延平一拳:“姓楊的是山西晉南人,否則做不了山東都司,別把山東人說的一文不值,你家先生就是山東人。”
朱延平挑挑眉頭,左右張望一眼低聲道:“今夜弟兄們要跟著將軍北歸,恐怕沒時間幫先生報仇了。另外,咱也擔心到了衛裡,會讓將軍忘了弟兄們。畢竟當兵的那麽多,我們這幫兄弟也不是義烏那些從小就操刀的寶貝貨。”
“不著急,你家先生仇人多著呢,姓楊的隻是一個小卒子而已。如果劉將軍不收繳火銃,說明這位是真的看上了弟兄們。三郎,你要知道,各地投軍的人,很多是不得不去,主動投軍的,和被動投軍的,這士氣是不一樣的。”
聽了緩緩點頭,朱延平想到現在兵員素質,就是一歎:“軍兵是國家安康的鐵壁,這樣的兵,三郎都不知道該怎麽來說。”
他也歎自己的未來,跟著這樣的部隊打仗,他很懷疑自己衝的快了,會被坑死。
可他現在想退出,也沒有機會了。
哪怕有機會退出,一起投軍,尤其是被他勸來的那批弟兄;似乎很賞識他的劉行孝;衛裡的老少鄉親尤其是贈刀贈碗的李家老太爺;還有那位資軍百兩姓張的天如先生,這些人又該怎麽看他?
言而無信,貪生怕死,表裡不一的小人?
魯衍孟怔了怔,道:“看多了,也就習慣了,沒啥好往心裡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