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炭場,一名名穿著坎肩的漢子挖開土窯,取出燒好的竹炭,獨目的李遂挑起兩簍竹炭赤著雙足,穩穩當當挑著總共百來斤的木炭走向張家灣。
雖然早已入春,可大戶人家還是喜歡在夜裡用木炭燒水,高雅一點的飯館也會用無煙的木炭來燒菜。
尼姑庵也是需要木炭的,李遂這一次是要送到尼姑庵。
可前後道路都被堵塞,他就混在人群中,想要擠過去。聽周圍人言語,似乎新來的朱將軍要在這裡招募遼民當家丁,隻招遼民。
這又是一個壓榨遼民的人,李遂這樣定義朱延平。
他聽說過朱延平,打虎英雄,還個猛將,似乎還是當今內閣首輔葉公的門人,是個文武兼備的人。可這樣的人,他還是看不起,哪能比得上他家少帥。
只是可惜他家少帥,否則遼東豈會變成如今的樣子,他又怎麽會背井離鄉?
想當年,他年少時,老帥隱居,九位少帥五人總兵,四人參將,把持遼東威震三國。整個遼東經營的滴水不漏,朝廷也是難以插手,甚至那個努爾哈赤,見了他也要恭恭敬敬行禮。
他父李平胡,是大帥的起家老人,雖為親兵,卻管著一千遼東鐵騎,去建奴老寨,努爾哈赤會像狗一樣伺候著他父親。
當年的遼東鐵騎,那才是真正的鐵騎。最近聽說鎮守山海關的總兵,延綏鎮尤家的尤世威正在統率、訓練一支叫做關寧鐵騎的騎軍。
聽人一說關寧鐵騎的裝備,李遂只是吐了一口痰,什麽關寧鐵騎,名字倒是威風。說到底,還不是使用火器的跳蕩鐵騎。戚爺爺創造的跳蕩鐵騎那才叫所向無敵,尤世祿一個延綏人,哪懂什麽跳蕩鐵騎的戰法!
尤家是延綏鎮的將門,老大尤世功也是個總兵戰死在沈陽,尤世威和尤世祿如今也是總兵。看著威風,又不是戚爺爺嫡傳,懂什麽跳蕩鐵騎戰法。
他想回關外參軍,可惜,當年的李家被清洗,與曾今的戚家一樣。他去了,要麽被遼將秘密處死,要麽白跑一趟。
關鍵是,他看不上現在的遼軍,更關鍵的是,他沒路費。
擠在人群裡,三十多歲的李遂只能等著人群散盡。待那朱將軍出來,李遂仿佛看到了當年少帥點兵,輕騎突擊時的豪邁風姿。
尤其是兩頭圍繞的小老虎,更是像極了在虎園逗虎的少帥,回憶起過去的事情,李遂獨目忍不住淌下淚水,那時候過的才是人過的日子,哪像現在,工頭笑面虎,自己為家眷生計還不得不賠笑。娶來的蒙古台吉貴族之女,也不得不去幹粗活,盡可能的補充家用。
一聽朱延平勸其他人去遼鎮投軍,滄州人李虎直接就氣炸了,嚷嚷道:“將爺您不知,小的剛從遼鎮回來,的雜碎如今不收關內人!哪有二兩的軍餉,那邊的滄州弟兄苦不堪言,人人只有五六錢,若不是軍籍在身,早逃了!”
一名山東人也喊道:“是極!天殺的遼軍拿著遼餉,就是不乾人事!”
其他人對遼軍也是一頓狠罵,對他們來說朝廷加派的遼餉實在是太重了,如果遼軍能打,也不至於加派遼餉。
朱延平瞪目過去:“我朱延平不是菩薩,今日隻招遼民!其他地方的好漢,若能在我手中走上三回合,某收他做家將!”
跳的最歡的就是李虎,這人自持武藝,有一種你不收,就你眼瞎的氣勢。
滄州人尚武,可朝廷很少去滄州招兵。原因就是這個地方的宗族抱團、門派成堆,
幾乎人人都算江湖人。到了軍裡,不好訓練,也不好控制。 若以滄州人為軍,組成的軍隊就別想能有一個好軍紀。這夥人抱團參軍,就連軍紀都不好整頓,整頓就會引發嘩亂。
兩年前東林人李邦華當天津巡撫組建天津鎮的時候,別的地方兵都會招,唯獨不招滄州人。文官推崇戚繼光的《練兵實紀》,可能不會打仗,可在挑選兵員上,還是分得清好壞。
李虎上前一步,昂首闊步看著朱延平,雙目炯炯。
朱延平越是不收,他越想當。
朱延平扭頭給蘇成一個眼色,蘇成將手中握著的紅纓槍拋給李虎。
伸手接住長槍,李虎抖了兩個槍花,又舞了一圈熱身,擺了個姿勢,橫槍指向朱延平,口中喝道:“將爺,得罪了!”
一片叫好聲,朱延平右臂握持長铩原地不動,看著李虎確實根基深厚,只是點點頭:“來攻,我進退一步,就算我輸。”
察覺到李虎的敵意,兩頭小老虎蹲在地上張嘴吼著,聲音稚嫩,不見凶猛隻讓人覺得憨態。
李虎被朱延平這話一激,也是熱血上頭,闊步上前,雙手握持紅纓槍,一槍迅猛刺來。
紅纓抖動之間一片鋒寒閃亮的槍影,朱延平只是提铩一刺,後發先至,铩刃牽著蒼纓筆直向前,霸道無匹撥開紅纓槍,李虎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臉色一白,冷汗滲了出來。
周圍一片吸氣聲,只見朱延平手中長铩闊刃搭在李虎肩上,一枚破甲錐橫在李虎喉間。似乎朱延平提铩一抹,就能抹斷李虎的脖子。
“如何?”
“將軍神力,李虎心服口服。”
朱延平輕輕點頭收回長铩,松了一口氣的李虎握著紅纓槍轉身,喝問:“誰還敢上來一試?奉勸諸位,刀槍無眼,早早散了為好。”
一名通州人上前,抬頭齜牙抱拳道:“我王九斤也是神力,可有大關刀?”
蘇成跑回南院,從兵器架上取下一杆大關刀雙手提出去,遞給那名王九斤。
王九斤純粹就是不要命的打法,一刀力劈華山狠狠劈下來,死活就是逼著朱延平挪移一步。
可他劈不下來,他半空中的刀被長铩側枝頂住,王九斤收刀又是一記橫斬,攔腰斬來。同樣,被朱延平格擋。
懂行的都咽了口唾沫,這朱延平好大的力氣。
第三刀王九斤沒劈,拄著關刀單膝跪地,道:“將爺英雄,在下不求一物,隻願追隨將爺,鞍前馬後,行那周倉舊事!”
李虎上前單膝跪下,連夥食也不要了,安家費、月俸自然也不要,要跟著朱延平打拚富貴。武人就是簡單,遇到更強的,就會跟隨。
再者,朱延平現在點頭收下他們,會真的不管夥食?
其他想的遠一點的勇悍流民或通州失業漢子,前後五十余人上前單膝跪下,什麽都不要,就是要跟著朱延平。
擱在漢唐,家丁私兵叫做部曲,李虎、王九斤這類人叫做義從。
王九斤、李虎這樣的舉動,可以說是俠義氣概十足,圍觀的人紛紛叫好,李虎這夥人也是面綻紅光,覺得格外的神氣風光。人活一世,求的不就是溫飽和名望?
朱延平有些頭大,這批人可收可不收,想了想還是收下,實在養不起他就去籌借銀兩。
點頭道:“既然諸位壯士願隨我朱延平為國事赴死,盛情難卻,今日就認下你們這些好漢子!”
“願隨將軍,赴湯蹈火!”
李虎高聲應答,其他人重複一句,一連三呼,倒也齊整。
朱延平露出笑容,左臂虛抬:“諸位請起,班列某之左右。”
“遵命!”
五十余人起身抱拳,站在朱延平左右,雖不齊整,且衣色雜亂,倒也顯得銳氣。
除了遼民,其他人熱鬧也看了,更因為自己沒有去當義從,覺得臉上發燙,紛紛拱手辭別。
隔著一排院落的梅樓上,錢謙益倒也聽得清事情經過,對左右友人歎道:“國有義士,何愁邊患建奴。敝人要上疏朝廷,為朱將軍揚名。諸位,敝人聽聞朱將軍在太倉時,保境安民勞苦功高。太倉王世釗老先生親題‘保境安民’牌匾,朱將軍懸牌匾於轅門處告誡軍士,說是軍民魚水。令敝人甚是欣慰,願襄助朱將軍一二,諸位以為如何?”
他的話很簡單,朱延平的軍隊,是站在士紳利益上的。
在座的紛紛答應下來,錢謙益開口了,朱延平更是首輔葉向高的門人,如今資助,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哪怕朱延平那邊沒有回報,他們也能借此揚名。
如今國人重利,朱延平能招募五十多義從,這已經是能傳揚天下的美名。他們不去資助,有的人會去資助朱延平,借此求名。
那邊閑人散盡後,遼民開始上前參加篩選,閻應元帶來的三名工匠都是家裡刻版的匠人,粗通文墨,坐在桌子上進行統計應聘的遼民。
李遂想走,就是邁不開步子,轉身走向南院門口,索性跟了這樣的英雄好漢,死也要死在遼地。
“今日統計,傍晚時分放出錄取榜單,明日諸位就可攜帶家眷來此處。若有從軍經歷,如實相告。”
朱延平看著一片面黃肌瘦的遼民,繼續說:“隻招募二百戶,男丁參與騎術訓練,朱某亦會安置諸位家眷,找份差事。望諸位莫要生事,某只要二百戶!”
李遂挑著木炭上前,站在桌前,聲音有些乾啞, 這回當家丁,說不好就是一輩子的差事了:“某是遼東鐵嶺衛軍戶出身,家父平胡是遼東李大帥帳下親衛,後戰死於鐵嶺。某曾為遼東李大帥、少帥麾下親兵,軍中時擔任過百騎將。參與過沈陽、遼陽之戰,渾河之戰時與麾下弟兄擊斬建奴哨騎四級。”
提筆錄寫的是閻應元,抬頭問:“哪位少帥?可有證據表明渾河所立軍功?”
“是長公子,忠烈公。渾河軍功首級販賣給祖家,銀兩均分,當年弟兄如今也在通州一帶求活過日。”
朱延平走過來,拱手問:“壯士可懂遼東鐵騎戰法?”
李遂躬身抱拳回禮道:“我父參與訓練,某年十二就在鐵騎班列,自是精熟於心。”
朱延平點點頭,又問:“可能聚集多少鐵騎後人?”
“安家費多少?若有二十兩,某能為將軍聚集四五十騎,只是人人無馬,鎧甲兵器也是沒有。”
李遂頓了頓,繼續說:“聽聞有一部兄弟在朵顏部求活,有百余騎,將軍若能討來入關文書,某能拉來這百余騎弟兄。他們日夜拚殺於塞外,刀不入鞘,比之遼軍強數倍。若不是大帥一族橫遭打壓,那部弟兄或許早就投了遼軍諸將。”
朵顏部在插漢部和遼西之間,這裡能活下的人被稱作邊夷,各族混雜,都是猛人。乾的工作就是馬賊,和北邊的插漢部打,和南邊的朵顏部打,也和西邊的遼軍打。
朱延平皺眉,入關文書不好弄,李遂見他為難繼續說:“近來聽聞遼鎮孫督師要招安邊夷各部,將爺若想成就一番基業,這百余騎不可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