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千戶在太倉這樣重鎮欺壓風頭正盛的打虎英雄朱延平,這種消息自然是捂都捂不住,隨著交流南北的商旅步伐,會一圈圈擴散出去。
張溥也是吞不下這口氣,如今士林老一輩人物以李三才、方從哲、劉宗周為領袖,代表三大派系;中年一代以錢謙益、楊漣為首,余下的競爭對手因為各種原因夭折了。
老一代中的徐光啟,是中西合璧自成一派,雖然比不上上述三人,但門人子弟也不少。也因為朝廷越發重視火器,徐光啟一脈與西夷關系緊密,自然實力會越發的雄厚。
若發展的好,徐光啟能自成一脈,擁有王陽明那樣的地位。所以,徐光啟不接受東林的示好,也不接受魏忠賢的招攬。
青年新生代,天啟二年後,張溥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保持勢頭,他將來的成就不在李三才、方從哲、劉宗周之下。
可錦衣衛千戶楊衰,當著他的面,欺壓太倉士子中的英傑人物朱延平,他不做點表示,他還有什麽面目存世?
名士,可以為了名而死。
他的至交好友,蘇州府年輕一輩的士林俊傑張采、楊廷樞、楊彝、顧夢麟、朱隗、吳昌,以及松江府的陳子龍等人聚在一起。
總共十一人,除了陳子龍是松江府人外,余下的朱延平也都認識。其中,最有趣的是太倉本地人楊彝和顧夢麟,這兩人起初所學的門派不一樣,一個學的是程朱理學,一個是陽明心學,相互詰問,後來不斷探討下,成了好友,被合稱為楊顧。
他們兩人都放棄了原來的門派觀念,遵從張溥的思想,以複古為主,講究務實。依舊是陽明心學,但更為重視務實和執行能力。反對空談,講究知人善用。
複古的士子,那是什麽樣的士子?
在張溥之前就有複古學派,以模仿為主,還是以詩詞為核心。張溥這些人,是要真正的複古,以王陽明為榜樣,要能上馬平天下,下馬治天下!
真正複古的士子,都是佩劍的!
這類士子隨著遼東接連大敗,也越來越多,盧象升、山東布政使徐從治、宣大總督崔景榮、登萊巡撫袁可立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毫無疑問,張溥這些人都是欣賞朱延平的。他們看不起武夫,是看不起那種粗鄙、不識字的粗人。王陽明之後,立志成將的士子不在少數。
王陽明少年時,就立下志願要當將軍。考中進士後,乾的職務就是兵部主事,遭到劉瑾打壓從貴州水西龍場驛複起後,乾的差事還是以兵事為主。
與朱延平這樣,以考進士為途徑當將領的人,不在少數。雖然有武進士,但這個已經廢了,名不副實。
十一人因朱延平的事情聚在一起,談的話題卻是遼東,由遼東進而涉及全國,一個個神情憂慮,或有參雜憤慨,有的就是無奈苦澀。
剛從南京回來的顧夢麟拿出了遼東的帳務,一夥人看完可以說是哭笑不得,更為沮喪。
整個天啟三年,也就是去年,在孫承宗的領導下,遼鎮收復了建奴不要的大片土地,擴展到了大、小凌河一帶,如今正在加固錦州、寧遠城以及沿線戍堡。
同時孫承宗還在大肆練兵,他的訓練方案裡,遼軍以車兵、騎軍和水師為主。
其中車營也就是火炮兵有十二營,每營火炮二百多門,軍士四千。這是按照戚繼光的計劃練的兵,采用的是二二軍製,這樣方便指揮。這是主要的遠程打擊力量,也是唯一的攻堅力量,
是遼軍的主力。 水師八營,負責周轉物資,或者運兵,增加部隊機動力,純粹就是欺負建奴沒有水師的一種兵種。
另外全鎮騎卒在編制中會有九萬六千騎,其中車營軍士配馬。以數量眾多的騎卒來保證野戰、機動能力。到底有多少騎兵,沒人知道。
養一個騎兵的成本等於五個步軍,再加上備用戰馬的消耗。不管有沒有備用的戰馬,只要帳面存在,朝廷就要撥付相應的馬料錢。
所以遼鎮,養著十萬多人,實際上成本等於養了四五十萬人。
這些東西,他們看著就知道有貓膩,更可笑的是遼軍申請的經費裡,一座住十個人的營房,竟然要六兩銀子!
整個天啟三年,遼軍得到了四百六十多萬兩的糧餉,這還不算軍械。孫承宗也在搞軍屯,據說成就不錯,一年下來收的糧食,也就價值十五萬兩左右……
別人搞軍屯,能自給自足,可孫承宗一年拿了那麽多,才回報了這麽一點點東西。他也自知這個數據難看,每隔一段時間,就給皇帝寫辭職報告。
先不算這個,更重要的不是遼軍,而是國家的賦稅,朝廷一年的正稅也就二百多萬兩,鹽稅、礦稅百萬兩,遼餉加派接近二百萬兩,太仆寺經營的各地牧場每年也有近百萬兩,總共就五六百萬兩的年收入,遼鎮就吃了大頭!
九邊重鎮也要吃,官員俸祿也要吃,宗室子弟也要吃,可朝廷有多余的錢?
更為關鍵的是,西南也在開戰,軍費去年已經和遼鎮持平,還稍有超出。這種情況下,朝廷沒有周轉的錢糧,這還怎麽打仗!
打不了仗,趙宋就是前車之鑒,家破人亡、亡國滅種!
大明窮?不可能,窮的是朝廷。
十一人看完這些數據,臉色都不好看,張采擠出笑容打趣:“戶部的諸公,這回頭大了。”
顧夢麟道:“如今戶部尚書無人敢當,有擔當的李財神又逢丁憂卸職,左右侍郎止有一人掌印司部事。各處主事多有空缺,也是無人敢擔當此重任。新科二甲進士盧象升勇於國政,超擢為戶部主事。另有贛南巡撫武陵楊鶴之子楊嗣昌知難而上,與盧象升共事戶部。”
他口中的李財神是李長庚,一個與太白金星同名,也很有本事的老頭,是湖北麻城人。嶽父梅國楨也是一個能文能武的厲害角色,梅國楨從子梅之煥可以說是文武雙全。
六部主事,這可是正六品的官員。外放的話,起碼是各省布政使、參政、參議,資歷淺一些當個知府。
戶部,掌管天下錢財,往往都是擠破頭往裡面鑽的緊俏衙門。現在呢?真正是國難當頭,沒人敢站出來,以至於新科進士盧象升這樣的官場新丁都可以上去挑大梁。
此時的戶部,不算各省分司,戶部的核心就三個能管事的!
張溥老仆叩門,一幫人斂去憂慮神色,老仆來報:“老爺,鎮海衛朱延平投帖,說是有緊要事尋老爺。”
輕歎一聲,張溥道:“此事暫且擱下,臥子賢弟拭目以待,看太倉子弟英姿可能入弟之法眼。”
松江府來的陳子龍如今才十六歲,神情謙遜拱手笑笑,他擅長詩詞,張溥則雄於散文。在詩壇,他少年成名直追錢謙益,是松江府那邊,有機會成為繼徐光啟之後的士林首領。
朱延平腰懸戚刀,一襲粗布白袍素色對襟衣,網巾束發。寇青桐所贈的祈福白玉環掛在手腕,能隨時把玩。
與列坐士子分別行禮,這些人大的有年近四十的,如顧夢麟;也有歲數比他小的,如十六歲的陳子龍。
昨日朱延平掛印離職的高潔表現,使得張溥等人更為敬重朱延平品行。他們可是一步步看著朱延平成長起來的,那個將印是拿命拚來的,這麽舍棄,於朱延平而言實在是一個極大的損失。
在這裡沒有那麽多的場面客套話,朱延平言明來意,拱手道:“諸位兄長,東林諸公清正執掌朝堂,小弟甚是仰慕,欲往北京一行。以客籍報考,若不得其門,將與家丁赴遼地。效仿東江鎮毛帥,以死志報國。”
遼東大敗之際,熊延弼揮軍帶著遼民焚燒軍械糧草,填埋水井大跨步後撤。自知死定了的王化貞臨走,招募死士去失陷土地救助遼民召集流散軍士,毛文龍當時是閑職將領,就是一百九十多名勇士的首領。
他一路向東,衝破建奴層層封鎖,一路攻城拔地,過鴨綠江血戰數陣打退黃台吉與朝鮮聯軍後,在皮島立營,一手創下了東江軍。
張溥放下茶杯,他沒想到那個錦衣千戶楊衰倒是識才,壓迫朱延平不成,去婁江軍營將朱延平的乳兄弟劉高旭給提走了。
劉高旭軍職在身,又沒有清名在身,想玩辭職那一套都玩不成。他若辭職,那就是逃軍,會被楊衰名正言順的抓走。
至於劉高旭投靠錦衣衛會不會牽連到朱延平的名望?不會,一點都不會,分別投注是人之常情。這一點在座的顧夢麟最有發言權,他是清流名士,而他在蘇州府昆山縣的族老顧秉謙則是魏忠賢麾下的招牌人物,官居禮部尚書,似乎有入閣的趨勢。
朱延平是個人物,張溥毫無猶豫的決定要幫朱延平一把,他們這夥人是清流,東林那邊大開山門想要招納,可他們看不上東林做派,而浙楚兩黨又潰敗,也不是個好去處。
所以他們待價而沽,身價會隨著不斷的高漲的名望而提升,與上海縣的徐光啟一樣,可以和東林走得近,就是不加入。
但是,絕不能讓朱延平加入閹黨。以他對朱延平的了解,這人心思活絡,又有挑殺猛虎之武勇膽氣。一旦這人入了閹黨,將來對他們來說是個大大的麻煩。
他們是清流,代表的是豪強士紳大地主、大商人的利益,而閹黨代表的是皇帝的利益。兩者是對立的,否則也不會鬧出三大案。
張溥略作沉吟,見朱延平神情略顯焦慮,便說:“我與牧齋先生頗有往來,近日牧齋現身於昆山收徒顧炎武,欲送往通州雙鶴書院就讀。若將軍有心,不若護送顧炎武同去,同讀於雙鶴書院,也好為科考做些準備。”
牧齋先生就是錢謙益,萬歷三十九年進士,字受之,號牧齋。
他真怕朱延平擔心自己乳兄弟安危,進而受挾製被迫入閹黨。如今朝中二極對立,一加入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這時候顧夢麟也說了:“此事還需將軍費心,我那族弟也是好武少年,說不得能與將軍成為摯友。”
顧夢麟是太倉人,顧炎武是昆山人,但都是一族。昆山顧炎武成了東林錢謙益的學生,而昆山顧家的族老顧秉謙則是閹黨的招牌……
而這位顧夢麟又保持清流身份,一家子分出三個陣營,不論怎樣,顧家都不會輸。
朱延平應下,神色依舊慎重,張溥隻給了一條路,能不能加入東林,還要看雙鶴書院的意思。
這時候陳子龍也表示要去通州,他也想以客籍參加北直隸的鄉試。
在松江府他考不中舉人,但考個秀才不成問題。可他更想去北直隸那種人山人海的地方廝殺一番,北直隸的科考成績,含金量最高。競爭壓力大,也更能磨練自己。
鄉試錄取名額是根據人口比例決定的,有些偏遠的縣教育荒廢,可能報考的數量還不如錄取名額來的多……
北直隸是什麽地方?官員子弟匯聚,各方英才同來,每次科考真的是屍山血海。
陳子龍才十六歲,少年有傲氣,張溥也沒有勸,只是再次拜托朱延平好好照顧陳子龍。與張溥關系最好的是張采,而他與陳子龍,則有手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