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鶴書院分為五院,甲院是專攻科考的主力班子,這裡的都是東林嫡系子弟;乙院素質相對於甲院差一些,參雜了旁門子弟;丙院則是乙院的補充,這裡允許旁聽,但要經過考核才允許進去。
丁院就簡單了,就是雜學院,氣氛最為寬松,什麽人都能來這裡講課,什麽人也都可以來聽。最後一個就是蒙學院,負責啟蒙教育,很多人家送子侄過來學個幾百字,再去丁院學些記帳手藝,也就足用了。
書院是李三才私人設立的,沒有朝廷或地方的教育撥款,所缺金額都是商人士紳‘仰慕’而捐獻的錢財。所以整個書院,學生所需的教學材料和紙張筆墨由自己負責,教育方面是免費的。
往日密集的丁院,今日人少了不少,只有二百多人靜坐在走廊涼台下聽講,不時還有士子悄悄離去,因為孫傳庭的講課內容,對他們來說太枯燥乏味。
還以為孫傳庭會講解三十六計或種種兵法計策,結果孫傳庭沒講這些動腦子的事情,上來就講什麽是軍隊,講怎麽練兵。
講台涼亭上,孫傳庭盤坐著,面前小木幾上擺著香爐升起嫋嫋青煙,還有水果、糕點、茶水等等。
“兵源是練兵的首要,性格淳樸,能吃苦,身子健壯的兵員就是好兵,太過機靈的不成,他們心思不純,遇戰則雜念充斥腦海。往往這類人會敗壞軍紀率先潰逃,進而導致軍心士氣低迷,全軍畏戰。”
“武毅戚公所著《紀效新書》、《練兵實紀》已說的很明白,老夫也就不再贅言。隻再強調一點,那就兵員軍士的待遇。國朝之初衛所軍戰無不勝,除了名將驍勇善戰之外,軍士後顧無憂,也是不可忽視的一點。”
朱延平左手按著戚刀刀柄,闊步而入,目光環視找到閻應元等人,放輕腳步走過去,不斷有聽不下去的士子離去,從朱延平身邊經過。
講台上孫傳庭只是看了一眼朱延平,朱延平盤坐在地對他拱手,孫傳庭也只是點點頭,低頭飲一口茶水,慢悠悠繼續說:“人人都是父母一口飯一口水養大的,不能因為他是兵,就恣意驅使。為將,要有父母心,待軍士如手足子侄,軍士自然會舍命相報。”
坑了坑,孫傳庭講不下去了,這一坑,又有一夥士子互看一眼,搖搖頭失望走了。
他不知道該怎麽講,現在軍中情況讓他絕望,真正的絕望。連軍士的溫飽都無法保證,還談什麽對軍士如子侄一般?
朱延平解下戚刀橫在膝上,聽著也是低下頭,這軍隊已經完了,如果不是大筆的銀子撐出來的數量威懾著內外,這個國家早亂了。
孫傳庭話題一轉,談到了戰術上,說:“凡交戰,我軍過於依仗火器,而火器良莠不齊,無法造成預期的傷害。軍士又因火器盛行而忽視甲胄,故而少了短兵接戰的訓練與勇氣,導致遼軍遠戰殺不得敵人,近戰又無力殺敵,自然一潰再潰,失土千裡,喪師前後幾近四十萬。”
“渾河血戰,浙軍鴛鴦陣殺敵、戰損比率遠不如南方顯著。可見走披甲近戰的路子,在遼闊的北方是不行的。所以遼鎮編練車營,攻防一體,依靠稠密火炮擊敵於車陣之外,野戰、攻堅樣樣不俗,而行軍更是輕快,足以與建奴相抗。”
這一點朱延平不認可,抬起頭,拱手揚聲道:“孫先生,學生是蘇州鎮海衛朱延平。對先生推崇車營火炮心有不服,渾河血戰之敗依學生看來,非是浙軍無力,而是諸軍配合不當,才有此失。
” 終於有個提問題的了,孫傳庭孤零零講著都不知道講什麽,嚴肅的面容擠出笑容問:“確實是諸軍配合配合不當,那你的意思又是什麽?”
“學生無別的意思,建奴貧瘠之地尚能湊集重甲軍士,我大明人力、物資充足。建奴有六萬甲士,我大明就能有十二萬甲士。以堅攻堅,以傷換傷,足以耗死建奴。”
“你倒是有銳氣,可去哪招募悍不畏死的軍士?全軍各部,都熟悉了火器,誰能放下火器,有勇氣拿著刀槍與建奴肉搏拚命?難,實在是難。而且,軍中火器如今正處於一個關卡,若能渡過,則甲士、騎卒將會失去用武之地。”
孫傳庭端著茶碗飲一口,繼續說:“車營戰術,是武毅戚公所編練。是專門為克制塞外韃騎、適應北方遼闊地形所設計。此次遼鎮若能練成車營,建奴不足為懼!”
搖頭,朱延平道:“孫先生,鴛鴦戰陣是武毅戚公所創,也只有武毅戚公能讓鴛鴦戰陣發揮無窮威力。同樣的道理,車營戰術也只有武毅戚公能運用自如,後人恐難效仿。而且,車營自編練後,就無實戰,缺少經驗可循。後人效仿,雖有兵書在手,無異於盲人摸象。因此,學生對遼鎮車營,不抱希望。除非,武毅戚公再世。”
朱延平見孫傳庭臉色一如既往的嚴肅,心裡確實有些怕,繼續說:“學生認為一支軍隊,不論火器發展到何種地步,都要有短刀相接的勇氣和相關的訓練。保家衛國的,始終是將士們的血肉之軀和一腔報國熱血。火器,不能過於依靠。”
孫傳庭是車營戰術的鐵杆信徒,和大多數領兵文官將領一樣,崇尚的就是大威力、遠射程的火炮。
他對朱延平的反駁也不搭理,讓打起精神要聽辯論的士子們失望了,而是問:“你這話有些道理,可你知道,武毅戚公為何能百戰百勝?”
“略知一二,軍紀為先,賞罰公明;選賢任能,上下一心。軍械優良,糧餉充足;凡有軍功,必有重賞。”
孫傳庭臉色不變,還是那副嚴肅,帶著一絲悲傷問:“這四條,你能達到?”
朱延平搖頭,回答了一個字:“難。”
點點頭,孫傳庭道:“這就是根由,人人都想練一支陷陣銳士。可有錢的不練兵,沒錢的想練也無充足糧餉。東江鎮的毛帥,就是鮮明的例子。”
“車營沒了火藥,那什麽都不是,遼鎮有再多的車營,朝廷也能指揮如臂。而甲士,有糧餉即能作戰,練一支精銳甲兵,比訓練車營還要危險,我的意思,你可懂了?”
朱延平乾咽一口唾沫,沒想到練兵這件事,裡面的水這麽深,點點頭,拱手道:“小子狂妄,失禮了。”
孫傳庭也只是一歎,徐光啟在河南練過新軍,練到一半因為朝中動蕩而丟官,去寫什麽《農政全書》,這支軍隊也在山東平叛時,和聞香教叛軍交戰打光了。
東林的李邦華兩年前在天津鎮練兵,練到一半也調到其他地方去了,登萊巡撫袁可立也在練兵,估計也待不了多長時間。
數來數去,只有女將秦良玉麾下的石柱土司白杆兵,四川巡撫朱燮元手下新編的屯軍最有戰鬥力,這兩支部隊都是純近戰,還都是山地兵。
秦良玉的丈夫馬千乘是石柱土司,土司是父死子繼,兒子小就由妻子管理領內政務軍事,白杆兵就是秦良玉的私軍。
朱燮元指揮秦良玉將叛亂的永寧土司奢崇明打跑,佔了永寧這塊奢家耕耘千年的肥沃土地,因為天高皇帝遠搞了個和衛所軍製一模一樣的屯軍,這也是私軍!
如果不是四川太遠,旁邊貴州又有安邦彥的十幾萬叛軍,朱燮元休想弄出一支嫡系部隊!
說的可笑一點,地方督撫有心練兵的,也不敢練,可能練到一半就要丟官。運氣好換個位置,運氣不好就是卷鋪蓋回家。
宣大總督崔景榮,萬歷十一年的進士,資歷那麽老的人,編練了一支跳蕩鐵騎替換親衛標營,結果最近要調到中樞擔任兵部侍郎,斷絕其掌控嫡系部隊的機會。
文官可以帶兵,但不能擁有親自訓練出來的嫡系部隊,必須要借助武將這一層關系。對自己人都這麽防范,更別說是尋常武人。
朝中黨爭嚴重不假,可始終防著地方文武編練軍隊,這一點關系到朝廷中樞的掌控力,挺有默契的。當了兩年的兵部主事,孫傳庭對這些事情看的很清楚。
沉默了一會,孫傳庭又開講,講的是他的用兵心得,他雖然沒有實際帶過兵,可他在兵部主事的位置上,看多了戰爭檔案,自然有自己的心得。
他講的是如何打擊敵方的軍心,提出騷擾、伏兵這兩樣,徹底的奇兵作戰戰術,不講堂堂正正的正戰戰術。
這時候進來一名頭戴鳳翅盔,身披鍍銀魚鱗甲外罩大紅戎袍,掛靛青虎紋披風的英武青年,身形高碩,找了個貼近講台的位置坐下,抱拳,聲音嘶啞:“聽聞孫主事在此講解,楊某不請自來,還望見諒。”
“楊參將不必多禮,多一個,少一個,於孫某沒甚區別。”
孫傳庭語氣淡漠, 說罷繼續講自己的心得,想到什麽說什麽。
就連喜好兵事的閻應元都聽不下去了,要不是朱延平坐在一旁,他早和不耐煩的朋友們一起走了。
朱延平看著坐在不遠處的楊參將,側頭低聲詢問:“賢弟,那是何人?”
“他是左都督,延綏鎮總兵楊肇基三子楊禦藩,現在官居薊鎮分守副總兵,通州協守參將。年十八,自幼隨軍,是山東兗州府沂州衛世襲指揮僉事,世代將門。”
大明以左為尊,五軍都督府中,左都督的地位高於右都督。地方三司,布政使司裡左參政也就比右參政高,中樞的都察院,左都禦史才是真正的老大;六部裡,左侍郎比右侍郎高半級。
閻應元又補充道:“其十一世先祖楊秀是太祖高皇帝麾下猛將,生擒張士誠。楊參將年十五,就披甲上陣,勇力、膽略威震山東。”
“隨其父平定香賊後受封曹州守備,有悍匪黃步雲為禍地方,聚散無常。楊將軍率家丁二十余騎夜襲賊寨,擊斬百人,甚是不凡。”
朱延平有些詫異,道:“賢弟倒是消息靈通。”
笑笑,閻應元回答:“我與楊參將也算相熟,兄長若問旁的人咱興許說不上,楊參將哪裡倒是門清。”
那邊,楊禦藩聽著孫傳庭的講解,摘下鳳翅盔抱在懷裡,輕輕搖晃著腦袋。孫傳庭講的東西,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看著不著調,也只有有軍事經驗的人能聽懂。
孫傳庭的軍事思想,也和他此時講解的方式一樣,正在拚合孕育,他的帶兵觀念,正在孕育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