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市殺人,什麽時候都不是簡單事,後續收尾和影響力實是太大。
李漸涼呆呆望著趙寶印屍體,他沒想到朱延平的刀可以快到那種地步,更沒想到殺人還可以殺的這麽有藝術范。
按照劇本,應該把趙寶印拖出去五花大綁,再由朱延平一刀砍死才對。
隨行而來的大理寺五品寺丞見多了監斬場面,反應最快揮手,道:“已驗明正身,執行者錦衣衛世襲千戶朱延平。”
大理寺的書吏提筆書寫,這名寺丞簽字畫押,遞到李漸涼面前,李漸涼手有些抖提筆,隨後刑部的一名監斬主事提筆畫押。
錦衣衛校尉帶齊了家當,撒石灰吸附血跡,也有抬來擔架抬屍,也有鏟除石灰的,近十人動手,抹除著現場痕跡。
就在最跟前的兩名袁樞的朋友俯身嘔吐,史可法臉色發白緊捏著拳頭努力不讓自己吐出來,艱難扭頭,看向袁樞。
作為登萊巡撫袁可立的兒子,袁樞參與了山東平叛,也隨軍去過遼東,也在東江鎮和毛文龍等一幫悍將喝過酒,殺人對他來說只是小場面,臉色平靜眯著眼,睜眼看向史可法,露出笑容:“好詩,好意境!好刀,好心性!”
此時在首善書院的人,都是精英學子和士紳名流,就連那些官員也多是閑散職務,關系不硬根本沒資格參與。
不少清流的臉直接青了,扭頭去看高台上當首的成基命,看看他怎麽解釋這件事情。他的學生在首善書院殺人,這件事情實在是太惡劣了。
鹿繼善就站在成基命身旁,身後跟著十余名鹿門子弟,卻見成基命撫須含笑,怒氣上湧,咬字極重:“靖之先生,書院清淨之所,聖像面前,朱延平殺人,此事不妥。”
“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又有何不妥?”
成基命扭頭看一眼鹿繼善,支持態度很鮮明,朱延平已經隸籍錦衣衛,按照詔書行刑又有什麽錯,只是地方不對而已,可那兩句詩,足以挽回一切惡劣評價。
再說,成基命雖然被打壓沒有顯赫職位,也沒有實權,可他朋友不少。他真要保自己一個學生,他相信在場的清流名士會給他一個面子。
論關系他和孫承宗私交更好,孫承宗大器晚成,中年科舉前,和成基命就是朋友。他介紹鹿繼善給朱延平認識,就是想一步步搭橋,這個鹿繼善打的什麽主意成基命又不是不知道。
既然鹿繼善不給面子,他何必給面子?
不過就是一個依附孫承宗,又結交楊漣、趙南星等人的的小李三才而已,想借東林的東風,又不想加入東林冒風險,這樣的人又有什麽好怕的?
不理鹿繼善青了的老臉,成基命扭頭對與自己交好的士林名流昂聲笑道:“諸位,老夫這徒兒如何?”
退休的貴州巡撫李枟感歎,抹一把老淚道:“好心性,好本事呐!若前年有朱延平在貴陽,也不會鑄成那等大錯。”
安邦彥造反時,他已經打了個辭職報告給朝廷,就等王三善來交接。結果叛軍包圍貴陽城,軍民四十萬困守貴陽城,能咽下去的都咽下去了,總兵張彥芳,都司黃運清部下公開殺人賣肉,最後只剩兩萬貴州兵和一千多人。
半年來,困守孤城不降,李枟功不可沒。因為他采取了一個殘忍的方法,將城中分片,組織士子分片承包防區,士子與家丁監督鄉勇,鄉勇監督入城躲避的漢土難民,層層監督杜絕城內奸細,這才靠人命守住了貴陽城。
別說他殘忍,
貴陽這樣的省會一旦丟失,到時候朝廷在西南的威望必然大損,觀望的其他土司必然造反。安邦彥就是這麽造反,猶豫之際有流言說是奢崇明攻下成都,當即造反,結果後來發現受騙,卻已沒了後路。一旦造反,那就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死了貴陽全城百姓,卻保住了西南的局勢。
這事傳到朝廷,天啟皇帝大哭不止,十分的傷心。
再說他也在安邦彥造反前辭職了,貴陽的慘事和他沒直接關系。況且,張彥芳開始公開殺人時,李家人也在范圍內,李枟堂堂一城最高文官,都不得不給自己的家眷發放短刀,讓他們在緊迫時自盡。
退休的尚書張問達道:“好詩,有李太白風范。似乎,這是兩段殘詩。意境頗美,靖之,你這學生糟踐了這兩句好詩啊!”
“張公所言甚是,國朝缺的就是此般銳氣!”
一名清流撫須,剛明不是嘴上說說那麽簡單,以直報怨是深入人心的理念。
台階上,一夥老頭你一言我一語,將朱延平殺人這事定性為正面,一來是欣賞朱延平,二來這事必須定義為正面,孟府的血仇在前,而首善書院這裡不能出惡性殺人事件,否則大夥臉上都無光。
朱延平的兩句殘詩立意鮮明,可證心性,這樣的小年輕犯點錯,冒犯了大家又算得了什麽?有的老臣年輕時做的事情,可能比朱延平還要唐突。
守孝完畢,回京的右僉都禦史梅之煥更是倒了兩杯酒,仗著年輕時練過武,將鹿繼善頂開,遞給成基命一杯道:“靖之先生,朱延平武技、才學不在老夫當年之下,性情、銳氣更甚老夫,你收了個好徒弟啊,請滿飲此杯!”
這位梅之煥是湖北麻城人,少年時騎馬亂撞,衝到了校場,當時朝廷派來的禦史正在閱軍,梅之煥為了脫身,和參與閱軍的武將比武,九射九中,跑了。萬歷三十二年,中了二甲進士。
一幫老頭圍著成基命,逼著成基命飲酒,見風向定性,台階兩側圍觀的學子們改變立場交談起來,再說他們本就不喜歡趙寶印,而朱延平一介書生卻有如此高明的武技,自然是推崇。
在所有人看來,朱延平就是書生,知情的知道朱延平是孟學嫡流,這可是鐵打的儒門子弟,誰敢說朱延平不是書生,那就是和孟學、心學做對。
其他消息靈通的知道朱延平與張溥交好,再次一點的普通學子也知道朱延平是葉向高門人,成基命學生,這不是鐵打的書生又是什麽?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有人誦著這句詩心生感慨,有的士紳子弟則是嘿嘿低笑,明顯想的更歪。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大丈夫當如是!”
袁樞見成基命將這事定性,心裡去了憂患,整個人氣息如出鞘寶劍仰天哈哈大笑,引人矚目,站在山門前,對台階上成基命拱手昂聲道:“靖之先生,學生袁樞與朱延平同志,願做朱家一帳房,學生去了!”
“善!”
成基命舉杯示意,仰頭飲盡,他理解袁可立的苦,也理解袁樞的苦,都是被變質東林坑苦了的人。
袁樞拱手長揖,環視左右,見無人響應,甩手轉身雙手負在背後,長笑大步離去。
果真是橫眉冷對千夫指,這些人沒幾個有用的。
史可法猶豫再三,還是沒有跟上去,他可不想躬身屈膝給人做一個幕僚,左都禦史左光鬥講學的時候很欣賞他,他可不能自毀前途。
李漸涼見收拾妥當,走到台階前正要拱手道歉,他也沒想到朱延平就在書院裡把趙寶印給殺了。別看現在對朱延平是正面評價,可總要有人來承擔冒犯書院的怒火,顯然這個鍋只能由他們來背。
又飲完一杯酒,見李漸涼過來,成基命握著酒杯大袖一揮:“滾!”
梅之煥、李枟、張問達、鹿繼善等六十歲左右,有些上七十歲的老頭也是怒喝一聲:“滾!”
道理很簡單,這夥狗腿子不來書院宣詔,會造成這樣的事情?
首善書院學子及士紳們也是膽氣高漲,喝罵一個字:“滾!”
李漸涼心裡恨透了朱延平,殺人的是你小子,怎麽挨罵的是老子?苦著臉賠了一個笑,長揖行禮後,在一片“滾”聲中,跑了。
小時雍坊魯府,魯衍孟還有任何的職位掛一個‘府’字是不合規矩的,可每日從西長安街上路過的官員,都忽略了這一點。
如他當時對朱延平說的那樣,他跑到西長安門甚至承天門前撒泡尿,真的只是挨頓板子的事情。
孔府世襲衍聖公,擔任曲阜縣令,孟府則是世襲翰林院五經博士。
此時的魯府正堂,當代翰林院五經博士孟弘譽抱來父母靈位,這是個病弱的年輕人,臉色慘白遮掩不住的俊朗,跪在那裡咳嗽不止,身旁還跪著一個四五歲大小的小童, 這是孟聞玉,魯衍孟的兒子,只是依偎在叔叔孟弘譽身旁,看向滿臉燒痕的魯衍孟很是畏懼。
朱延平跪在孟弘譽身側,看著孟聞玉露出笑容,孟聞玉粉嫩嫩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靈動而可愛,也對朱延平笑笑。
趙寶印的首級盛裝在木盒裡,這種木盒也叫首函,擺在靈位下。
魯衍孟上完香,坐在主位目光凝在孟聞玉身上,嚇得兒子躲在孟弘譽身後。
輕歎一聲,魯衍孟問:“玉哥兒是你救出來的?”
孟弘譽咳嗽,點頭道:“是魏頎送來的。”
魏頎是聞香叛軍大將,投降了朝廷,如今在山東擔任遊擊將軍,像個瘋狗一樣清理著不斷冒出的聞香叛軍余孽。造反前,在孟府聽過課,屢試不中而造反。和徐鴻儒、張角、洪秀全一樣,考不上所以懷恨在心。
魯衍孟已經猜到了真相,眼皮輕跳著:“果然,你怎麽病成這幅模樣?”
孟弘譽又是咳嗽,淚水淌下:“族中不服,可能是中毒。兄長,你這些年可好?”
“還活著,你有什麽打算?”
苦笑,孟弘譽道:“苟延殘喘而已,前年就立了玉哥兒為世子。”
又是一歎,魯衍孟道:“都過去了,好好調養身子,如今我們兄弟住的近,多走動走動,別讓父母在天之靈寒心。”
孟弘譽惹不住嚎啕大哭,伏在地上,枯瘦雙手緊緊抓著地板:“阿兄,弟恨啊!”
孟聞玉推著孟弘譽,魯衍孟給了個眼神,朱延平起身抱起孟聞玉笑道:“走,師兄帶你狂街,想吃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