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上商隊前排緩緩停下,在四海鏢局鏢師的指揮下,一連串的牛車擺列,組成一個簡陋的圓陣,只是形似而已,權作威懾。
牛都架在車轅上,這樣的車陣純粹就是意思意思。
馬車裡,揭開一角范永麟拉開單筒望遠鏡,看著那邊一身金甲的朱延平,眉頭皺著,遲疑問:“韓千戶,你們四海所可有聽說過王帥子嗣?”
四海鏢局的成員是四海所的軍戶,四海所在居庸關北的長城腳下,在密雲西北側,端的是窮山惡水,連出塞的商路都無。
薊鎮總兵王威也是軍威赫赫的武將,萬歷三大征王威一場不缺都參與了,如今五十出頭,正是大好的年紀。
四海鏢局的總鏢頭韓千戶想了想,道:“王大帥曾做過宣府鎮副總兵,聽說王帥中年得子,名叫王樸,現在神機營擔任參將,年不過二十。”
范永麟眉頭皺的更緊,問:“可有其他子侄?王樸既然在神機營任職,那就不可能出塞。那身山文甲,看模樣也是了不得的東西。不是將門嫡裔,誰能有?”
還有百余魚鱗甲甲士,二百嶄新棉甲軍士,三百多號家丁四百匹馬,也只有那麽十來個邊鎮頂級將門能拿出來。
韓千戶倒是一笑,道:“范先生有所不知,誰人不知京營糜爛?王大帥英雄一世,生個草包兒子也是正常。說不好那些軍士,有不少都是神機營裡的勳戚子弟,跟著出塞過過癮。”
范永麟點頭,道:“先送些水過去,說些好話打發了最好。我去問問京裡出來的人,看有人能否認出這王樸。若是真人,我們好好招待著,若是假的,打跑就成了。”
韓千戶應下,六輛裝著清水的牛車駛出圓陣,去給他們眼中的王樸送水。韓千戶根本看不起這個草包神機營參將,竟然因為口渴不走了,還想著威脅商隊弄些水喝。
這邊范永麟將各個小商隊的頭領聚集起來,說了路前頭的事情,詢問起來。
十幾人互看一眼,一人道:“敝人與王大帥打過交道,隻知王大帥嫡子王樸在神機營做參將,有個繼子名叫王鬥,在大同東路新平堡參將府做掌印官。”
范永麟問:“可見過王樸模樣?”
“未曾,王樸十四歲萌官入營為將,一直在外,極少返家。只是聽人說王樸身材高碩面如冠玉,甚是俊俏。只是行為浪蕩,不討王大帥喜歡,喜好華服美食。”
這人說的不全面,范永麟聽出了隱藏的意思,王威不喜歡王樸這個草包兒子,喜歡繼子王鬥。
道謝一番,范永鬥走向陳雄,拱手:“陳先生是京裡人,王樸是神機營參將,可見過其人?”
陳雄心裡苦笑,他已經知道自家老爺玩的是什麽花招,拱手,笑容有些難看:“見過,只是王樸頑劣,與成國公友善,沒少禍害我家老爺城外的莊園。”
成國公朱純臣,駙馬,是神機營的坐營提督武臣,也是個有名的浪蕩子,四十多歲風格不改,和部下王樸攪合在一起再正常不過。
這邊議論著,那邊朱延平手下三百弟兄撲上去搶著水喝,韓千戶被帶到布棚前。
朱延平洗了個頭,坐在馬扎上由蘇成為他束發,兩腳泡在一盆清水裡,何衝為他搓腳,他則斜眼打量著韓千戶,道:“堂堂邊軍,五品千戶,你們四海所好大的膽子,吃皇糧卻給晉商賣命,眼中還有天子還有王法沒有?”
韓千戶拱手要訴苦,軍戶也苦,沒有必要誰願意出塞討生活?
朱延平斜眼一哼,樓靖邊抬腳一踹,踹中韓千戶小腿,喝罵道:“我家將爺問話,懂不懂規矩?”
噗嗵!
韓千戶吃疼跪倒在地,
雙手撐住才沒有撲在地上,單膝跪好抱拳:“末將四海所千戶韓琦拜見神機營王參將。”朱延平只是臨時冒充薊鎮總兵王威的子侄,根本不知道王威的兒子是誰,袁樞也不知道,只知道王威的兒子在神機營任職。
而且王威不是軍戶出身,更不是傳統將門,少年時活不下便投軍延綏鎮,以大頭兵的身份參加了萬歷十七年的寧夏之役即鎮壓蒙古人哱拜之亂,萬歷二十三年以守備將軍銜率延綏軍作為第二批入朝軍隊進行輪換作戰,萬歷二十六年又以遊擊將軍身份參與了西南播州之戰。
三大征鍛煉了一批能征善戰的將領,但沒幾個人將這三戰都打全了,如果每一戰都有一枚紀念章,那王威是那幾個能拿全的將領之一,也是唯一活到現在的人。
三大征鍛煉出來的武將和大軍,都在楊鎬指揮的薩爾滸一戰中,死了個差不多。當時王威因為民戶出身,被打壓下去,躲過了一劫。
讓韓琦跪了一會兒,等蘇成扎好頭髮,裹上頭巾後,朱延平才將六瓣圓簷猛虎立頂戰盔戴上,何衝也將戰靴為他穿好。
起身走出涼棚,朱延平系著盔帶,扭頭吩咐道:“下回出塞記得帶幾名燕趙之地的英武女子,當年劉綎劉大帥出入軍營二十余名女衛士輕騎環繞,端的是風流名將!”
蘇成笑著應下,韓琦卻在心裡誹謗,就你這草包還想學劉綎大帥,估計連個女人都打不過。
站在韓琦身邊,朱延平抽出望遠鏡觀察對方的牛車營壘,一笑:“這哪是車營?明明是塊肥肉。爺改變主意了,弟兄們出來一趟不容易,帶點土特產回京也好顯擺顯擺。你……你叫韓什麽來著?”
“韓琦。”
“爺懶得知道你名字,別打岔,剛想說什麽來著……”
朱延平握著望遠鏡輕輕敲著戰盔帽簷,清脆作響,一旁何衝拱手:“將爺剛說帶些土特產回京。”
“就是這個,那邊是范家的商隊對吧?你去和主事的人說,爺這裡有一百甲士,二百鐵騎,想過這路,要意思意思,懂不懂?”
范家的商隊也敢收銀子?
韓琦卻是笑著應下,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個草包根本不知道范家的厲害。估計王大帥知道這個混帳做的事情,會一巴掌抽死這個混帳東西。這擺明了,就是在坑爹。
王威是薊鎮總兵又如何?後軍都督府左都督又如何?得罪了晉商,就是兵部尚書也要滾蛋,更別說一個小小的總兵。
“對了,每輛車就收一兩,讓主事的把銀子給爺送來。唔,聽說你們還會販賣瘦馬給塞外各部貴族,有漂亮的給爺送兩個來。滾吧。”
韓琦拱手應下,拍著膝蓋上的塵土,騎馬走向車陣,身後傳來朱延平的聲音:“弟兄們,上馬,不給錢就殺兩個,到時軍功銀子都有,這買賣劃算!”
殺良冒功……
韓琦回頭看了一眼,見對面一夥人有條不紊準備著,估計都是王大帥練出來的精銳,這個草包好收拾,可這夥精銳家丁不好糊弄。
唉,交給范先生處置吧,給上一千兩,估計王大帥要吐出三千兩。
韓琦過去添油加醋說著,范永鬥端著望遠鏡眯著眼看著,齜牙笑著:“王大帥怎會有這麽個草包兒子?長得倒是一表人才,怪不得一直在京營混。”
陳雄聽了露出燦爛的笑容:“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都是有名兒的地方,王樸長得確實儀表堂堂,聽說挺討天子看重。身上那套甲,就是天子賞賜的。”
韓琦點頭,笑著:“這是個看臉的世道,這雜碎有個好老子,就無法無天了。不過那山文對襟甲,當真威風,價值不下萬金。”
這時候李遂單騎縱馬而來,半途中高喝道:“磨蹭什麽!再不給,我們少將軍就來自己取!”
范永麟收了望遠鏡,輕哼,對左右說:“估計這小毛頭是專程來搶錢的,不就是要銀子?咱晉商就錢多,給他兩千兩。他那套甲不錯,等回來了,咱們去薊鎮總兵府走一趟,問問王大帥是怎麽教子的,呵呵。”
陳雄見那邊朱延平的三百家丁組成隊列推過來,也是一笑對范永麟拱手:“范先生英睿,那邊連大盾都配上了,估計就是來搶錢的。我是王大帥,一巴掌能將這逆子打死。”
騎在高頭大馬上,朱延平手裡提著五尺長的苗刀,身側何衝抱著七尺長的長铩掛著紅條旗幟,跟著隊伍緩緩推過去。
范永麟換上一副和煦笑容,帶著一幫鏢師上前,一揮手兩副大箱子打開,堆滿了亮燦燦的銀錠子,上前拱手對馬上的朱延平媚笑:“久慕王大帥英名,今見少帥龍虎之姿,心生仰慕。這兩千兩,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還望少帥笑納,行個方便。”
朱延平眼眸一亮,沒理范永麟,驅馬繞過去握著五尺長苗刀挑翻著箱內銀錠,口中嘖嘖:“果然,最富不過晉商。”
范永麟轉身拱手:“少帥過獎了,和徽商、廣商比起來,我們晉商只是阿貓阿狗,上不了台面。”
“財帛動人心,衝動是魔鬼啊……”
感歎一聲,朱延平長出一口氣,面生獰色:“原本爺想要個千兩,你拿出兩千兩眼皮都不眨一下,看來很有錢。對不起,現在都是爺的了。”
范永麟眨眨眼睛,想到這這個小子這麽混帳,不等他說話,李遂的刀就搭在他脖子上了,范永麟扭頭對李遂道:“你家少將軍不知輕重,你也該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考慮清楚了再動手。”
李遂齜牙,一口黃牙:“旁的咱不管, 咱是將爺的家丁,讓你的人棄械,別想著逃,這回我們有千余騎!”
“咻!”
“嘭!”
蘇成手中煙花點燃竄上晴朗的天空,四周升起煙花響應,土路兩側各立起二三百騎,一部夾擊奔來,揮舞著雜亂兵器嗷嗷長叫著,又有二三百騎繞行朝後,伏兵配合朱延平,將結成圓陣的商隊包圍。
朱延平看一眼慌亂的牛車圓陣,驅馬走向范永麟,齜牙一笑:“爺的兵法如何?讓你的人棄械束手,也別想著逃,逃一個本將軍殺三個。”
范永麟的臉黑的很難看:“王樸!你個混帳東西,別給你家老漢惹是非!”
“他是他,我是我,甭混為一談,有了銀子,爺要什麽沒有?趕緊投降,否則別怪爺大開殺戒!”
韓琦大聲道:“王參將,范先生不是你能得罪的,趕緊收手。范先生大人大量,不會和你計較。撕破臉,你可就惹了天大的麻煩,王大帥也救你不得!”
“再廢話,老子先剁了你!”
五尺長苗刀在手,朱延平指著韓琦身邊二百余騎,神色狠厲。
見朱延平斜眼望來,范永麟陰著臉道:“將門長本事了,成,咱服軟,歸塞後咱好好談談。”
“識相!爺只要銀子,不會殺人,人都是爹娘養的,能不殺就不殺,趕緊投降!”
朱延平說罷,李遂一抬手,二百遼騎翻身下馬,抽出馬具上掛著的四尺半長抬槍,扣上扳簧,瞄著商隊護衛馬隊。
看著這夥人明顯是當真了,朱延平心中慶幸,默默對王樸這個耳熟的名字說了一聲,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