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矮胖中年人自樓梯緩步而下,不怒自威,頗為穩重。
很快就有人快步迎上去,卻是捕頭吳澤三,他在微微錯愕之後,就趕緊快步上前拜見,“拜見知州大人。”
其他人也趕緊躬身行禮,一片山呼海嘯般的“拜見知州大人”。
雖不整齊,但也顯熱情。
沒有人知道這位知州大人是何時來的三樓,並且竟還是微服出巡。難道也是來湊熱鬧的嗎?
孔俞挪著年邁的身軀湊上前來,“知州大人竟然也在,未能迎接,還望恕罪。”
“無妨。”蕭德淡淡道:“就由本官來做這個公證人吧!”
語氣雖淡,但卻不容置疑。
孔俞偷偷看了吳澤三一眼,見其一副老神在在事不關己的模樣,就知事不可成,一時間心內叫苦不迭,可也無法。正準備回應,身側的顧簡一下跳出來拱手道:“知州大人,下官認為此事不妥。”
蕭德默默看他一眼,不說話。
你顧簡不過剛剛得了一個區區外地縣丞的官職,與我差了不知多少品級,我之言論豈能被你所左右?況且,你雖得了官職,但到底還沒赴任,就自稱本官,太迫不及待了吧?
顧簡鬧了個大紅臉,好不尷尬,訕訕著退開。
被知州大人蕭德注視著,孔俞也是束手無策,只能無奈道:“知州大人願做這個公證人自然是最好不過了。”
“沈慕,開始吧!”
蕭德打量了一眼沈慕,見他年歲不過十七八,朝氣蓬勃,眉眼間略含痞氣與桀驁。蕭德出身詩書世家,對這點略有不喜,但他又非食古不化的老古董,心想年輕人血氣方剛,沈慕又是腹有詩書之人,會如此似乎也能理解,很快就釋然,臉上漸漸露出一絲笑容。
沈慕被蕭德的目光打量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依言走上前來。
一些靠的近的人便湊上前來,接著他們就看見沈慕將那張舊紙投入了木盆之中,並打開了旁邊的紙包,撒入了一些鋁粉。
孔俞和顧簡皆瞪著一雙牛眼死死盯著那木盆,很快就見其中冒氣了一連串的氣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那些氣泡朝水面上層逸散,一接觸到空氣,立馬發出“啵啵啵”的聲音,接連炸開。
空氣中漸漸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醋味。
觀看之人盡皆拿怪眼看著孔俞與顧簡。
看來真如沈慕所說,顧簡拿出的這張舊紙應該就是偽造的。
“咦,好大的酸味啊!”沈慕朝孔俞埋怨道:“孔老頭,你偽造的時候到底加了多少醋啊?”
孔俞心內不由一慌,這時恰好迎到蕭德冷冷望來的目光,這任知州本就不待見他,此番作假被當場揭穿,自己名望怕是一下跌落谷底,心內就更是慌亂不堪,當即大聲反抗道:“不可能,當初偽造的時候可是用火烘烤——“
聲音一下戛然而止,瞬間反應過來,“豎子,你敢陰我!”
然而話已出口,四周立馬響起一片恍然大悟的“哦”聲,孔俞老臉瞬間蒼白如紙,還想狡辯,可是一抬眼看見蕭德幾乎冷如冰霜的目光,一下清醒過來,立馬連一句話都不敢再說。
他知道,經此一事,他的聲望絕對跌落到谷底,可謂一朝化為烏有。
他神情萎靡,像是瞬間蒼老了幾十歲一般,連背都佝僂了下去。
顧簡臉上汗如雨下,後背都濕透,內心念叨不已,完了,完了,這下全完了!
他內心慌亂至極,
驀然瞥見身前的老師孔俞,眼睛突地一亮,哀嚎道:“知州大人,這假證據我可全然不知啊,都是老師一手給我的,礙於師命,顧簡不得不為之。大人一定要明察啊!” 聞聽此言,佝僂著身子的孔俞身體一震,扭過頭來看著他,眼裡全是可笑的神色。
蕭德目光淒涼地看著顧簡,良久才淡淡道了一句:“有用嗎?”轉身上了三樓。
顧簡一震,終於反應過來,頹然跌倒地面,是啊,有用嗎?
出了這為人作假的事,自己定然是前途一片黯淡,可是自己若將這事往恩師身上推,天地君親師,自己這是在逆師啊,在世人眼中,這就是大逆不道,以後誰還敢幫扶自己?
蠢哪!何其蠢哉!
眼中頓時一片灰暗。
其他人見了,皆是扼腕歎息,既已有好的前程,何必再來趟這一灘渾水呢?如今事情敗露,自葬前程。
沈慕搖頭歎息,對這兩人,既沒有什麽同情,也沒有勝利後的喜悅。他知道,若是此刻自己是失敗的一方,只怕會迎來更多的嘲笑與不堪。
內心感慨不止,欲壑難填啊!一面告誡自己以後要引以為戒。
說著,朝左右吩咐道:“拿紙筆來!”
旁邊小廝聽了,立馬轉身去拿。
“怎麽回事?這時候拿紙筆?這是又要作詩了嗎?”在場中人盡皆冒出這樣的疑問。
到得三樓的蕭德見了楊老就是一拱手,表情哀怨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您老是算準了的,何必為難咱一小輩。”實在是那象牙棋乃是他的心頭寶,喜愛得緊,末了一擺手,“也罷,既然賭輸了,明日一早晚輩就安排人把那副棋送去,省的見了難受。”
楊老嘿嘿笑得像個老狐狸,轉而又嘀咕道:“不知這小子又要寫個什麽東西出來?”
沈慕右手拈筆,蘸墨而書,旁邊有人看了,是首《臨江仙》,接著便一字一句吟下去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嗯?隻這開篇就是恢弘博大的場面與蒼茫的歷史氣息,前兩句就已經是難得的佳句了,不知後面的如何,一時心癢難耐,期待不已。
“是非成敗轉頭空……”
“嗯,這句話有些像是寫孔俞和顧簡啊!”有人琢磨道,看了眼一旁失魂落魄的二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談中。”
“這最後兩句既像是在勸慰那二人,又像是自勉。嗯,任何人都可以拿來自勉。”
“詞是好詞,就是字磕磣了點,但瑕不掩瑜。”
有那先前反對沈慕之人,看了這字,更覺得那字是對他們無情的嘲笑。雖不爽,但也只能無奈地咽下。
人群默然,接著就是嗟歎與敬服,私下寫出三十首佳作,與當面做出一首佳作,這衝擊力自然還是不同的。此刻,人們對於沈慕先前所做詩詞來處再也沒有一絲懷疑。
那邊,頹喪的顧簡反覆念叨著那句“是非成敗轉頭空”,驀地雙眼大睜,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袖,來到沈慕面前,極其鄭重地彎腰躬身行了一禮,“多謝。”
沈慕搖了搖頭,未做言語。這位能從詩詞中得悟,也是他的造化。
顧簡沒多做停留,扶起孔俞走了。
人群中卻是爆發一陣讚揚。
廖文豪走上前來,翹起大拇指,讚歎道:“沈兄不計前嫌,點醒那顧簡,真是大氣!”
“那詞只是用來自勉的……”沈慕幽幽道。
奈何,此言讓廖文豪更加篤定自己猜想,更覺沈慕高風亮節,那崇敬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三樓的賀仲望著遠去的孔俞和顧簡,內心憤怒無比,暗罵一聲:“廢物!”
冷不防樓下大堂傳來一聲呼喊:“賀仲,記得明日將欠我的三千兩銀子送過來!”
賀仲額頭青筋更是一陣猛跳,暗籲口氣,壓住了,遙遙拱手道:“一定一定。”轉而目光又落在那漸漸拐過街角的兩個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