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壽從山下藏海下院匆匆趕到馬騮山上時,他就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消息。朱瑩說做就做,朱宜根本就沒有攔住她,人早就已經帶著呆頭呆腦的觀濤小和尚,以及一個望海寺中據說有過鑽地洞經驗的惠法和尚,再加上朱宜,一行四個人一塊下去了。
親自守在一個地道口的望海寺主持德安,是個年過五旬的老僧,一見張壽過來,他就先一絲不苟地轉述了朱宜那無可奈何的傳話。
“大小姐說,她之前在滄州市井轉悠時,聽到有傳言說馬騮山中密道中藏著太祖遺物,所以她一定要親自下去看看。”
張壽簡直是極度無語了。朱瑩沒對他說過這事啊!而且,就算真有這樣的傳言,那就和什麽大山大河裡埋著寶藏是一個道理,以訛傳訛,騙人的可能性居多。還是說,他低估了朱瑩那對於太祖遺物的熱情?可他從老鹹魚那得來的幾塊碑石碎片,也沒見大小姐去琢磨啊!
看著那黑漆漆的地道入口,他忍不住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但緊跟著,聽到德安老和尚說出來的話,他就稍稍舒了一口氣。
“這馬騮山地底下的地道,那些容易坍塌的地方,望海寺早早就已經探明的,就命人一一封堵了,畢竟,從前也有香客小孩兒下到其中,險些迷失,可最後終究是平安找到了人。至於地圖,雖然沒有十分詳盡的,但也有草圖,當向導的惠法就是曾經下去找孩子的人。”
德安既然在傳言中公正明允,此時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那自然是態度極其誠懇,讓人半點毛病都挑不出來。
“雖說望海寺有的是僧人,就算跟十幾個下去也不打緊,但是,大小姐執意不肯,再者寺中也擔心下去的人太多,萬一有哪個僧人舉止失當,惹她誤會,所以我就沒有派更多人跟著。還請張博士盡管放寬心,大小姐理應也就是一時起意,等發現無趣的時候就會上來的。”
“本來大小姐身邊那位小哥還建議她在手臂上綁一條繩子再進去,如此可以盡可能防止迷路,但得知馬騮山中地道總長度足有數裡,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念頭。”
聽到這裡,張壽心想無趣這兩個字,還確實是評述得很貼切。
地道這玩意,看影像很有趣,親自下去時就會很無趣,他曾經去看過冀中平原上那赫赫有名的某遺址,那是能直立行走的,但真正的地道看影像就知道,大多數是不能直立的。更何況,即便有再多的通風口,仍然難免空氣渾濁
真不知道大小姐是哪來的興致!
相形之下,京城張園的地道,那簡直是豪華配置!真的就和影視劇裡頭一樣,無論密室還是地道,全都用青磚和巨木加固過的,地下高度別說可以供人直立行走了,甚至還能讓三個人疊羅漢才能夠得著頂
然而,理智固然告訴他,此時不必下去鑽地洞,朱瑩應該安然無恙,不一會兒就會憋不住退出來,但是,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對望海寺主持德安說道:“能不能勞煩請人給我帶個路?我得下去看看。她是胡鬧也好,是其他也好,我既然帶她出來,總得平安帶她回去。”
剛剛親自飛奔去藏海下院通知了張壽的朱宏,直到聽見這話,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他一向覺得,自家大小姐自從遇到張壽之後,那就完全忘了什麽叫做千金大小姐的矜持,不顧一切地淪陷了進去,也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真心實意。所以。當大公子當初找他過去,隱晦地表示了這同樣一重擔憂之後,他就時時刻刻豎起耳朵睜大眼睛。
好在張壽並不需要他盯著,因為張壽對功名利祿明顯比一般人要恬淡,從來就看不出什麽一心一意謀劃前途的跡象,至於美人投懷送抱大概是因為人根本就很少上外頭閑逛,別人根本抓不到這個機會,更何況,張壽對永平公主這樣難得的絕色才女的也態度尋常。
他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張壽對朱瑩不過是無奈縱容,實則並沒有付出多少真心。
可此時此刻,看到張壽要來了一個和尚當向導,等人進了地道帶路之後,立刻毫不猶豫地搶在阿六前頭跟了上去,他慌忙追上去的時候,卻忍不住在心裡想道,也許大公子也好,他也好,全都是在白擔心否則就憑家裡太夫人和夫人那脾性,怎會聽之任之?
雖然很不願意當鑽地洞的土撥鼠,但是既然下來了,張壽就撇開了那亂七八糟的心情,專心致志地預備找人。然而,彎腰順著那地道前進了一陣子,他覺得腰和脖子有點酸的同時,突然就發現了一個問題。
為了節約寶貴的氧氣,四個人隻點著一盞燈,然而,等到真正下來,眼睛漸漸熟悉了這昏暗,他卻覺得,這裡竟然並不像他想得那麽黑。每隔不多遠,就有開在高處或側面的氣孔射來一束束在黑暗中很顯眼的光線,而四周空氣雖說談不上清新,但至少不算特別憋悶。
而扶著土牆前進的他,很快又發現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這地道並不像是開鑿了上千年,而後就因為時代變遷而被廢棄的古老工程。
想想當年戰國七雄時齊國的人力和生產力,雖說確實在六國之中算得上富裕,可就算是在這一望無際的平原中唯一的製高點上大興土木,眼前這地道是不是誇張了點?
從前的地道不是用於藏兵和運兵,就是用於戰時貯藏糧秣軍械,又或者是攻城的時候作為引爆城牆的利器這最後一種可能還是宋元之後火藥使用頻繁方才興起的。
這又不是戰國版地道戰,在這小小的馬騮山不存在打遊擊戰的可能,挖大規模迷宮幹什麽?一旦敵人真的打到了山上,你就算把整座山底下全部挖空,那在戰略上也已經輸定了!
想到這裡,張壽微微皺了皺眉。可就在這時候,他依稀聽到不遠處似乎有聲響傳來。的他立刻拍手示意眾人停下,隨即方才轉身拍了拍阿六的肩膀,見後方的少年看著自己,他就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眼見阿六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隨即立時凝神側耳傾聽,張壽卻也沒有放棄,自己也同樣用心傾聽著前方動靜,很快就再次捕捉到了一點微弱的聲響。只不過,那聲響仿佛很有些遠,即便他集中注意力,也沒辦法分辨清楚到底是說話還是其他什麽動靜。
但很快,他身邊那個耳力很好的少年就已然有了判斷:“聲音的來處仿佛是在前方偏左面,我聽到了大小姐的聲音。聽起來她應該沒什麽危險,反而還好像很高興?”
居然還很高興?好吧,大小姐的興趣,真是和常人絕不相同。
張壽在心裡打了個問號,而阿六趁機和前頭那個向導和尚耳語了幾句。下一刻,那個身材精瘦的和尚就回過頭低聲說道:“如果是前方左邊的話,應該到前頭岔路走第二個路口但岔路太多,雖說望海寺探路畫過地圖,但地圖並不是很全,因為無法確認是否還有密道。”
似乎是覺察到了密道兩個字很容易引起歧義,他連忙補充道:“如果很遠,我們也只能慢慢向前找,不能急,惠法師兄是很謹慎的人,也許在路上給我們留了記號。”
張壽並不打算隨便給人施加壓力,當下不假思索地說:“好,聽你的,你盡心帶路就是。”
落在最後的朱宏同樣在一面走一面摸索四周是否留下了記號,心中甚至想過朱瑩是否會留下隨身攜帶的什麽東西,比如金簪、銀錢、金瓜子之類的東西來指路,然而,當聽到阿六說聽到了朱瑩的聲音,人還很高興的時候,他就有些無言了。
在這種他一個大男人走著都有些膽戰心驚,生怕頂上的土層突然坍塌的地方,朱瑩居然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興?
當前後轉過三四條岔道之後,因為常常還七拐八繞,又是在昏暗的地底,暗自記路的朱宏已然沒了方向,只能踉踉蹌蹌跟在前頭人的身後走。今年已經二十的他身量極高,往日這一直都是他很自豪的一點,可如今卻覺得極其不便。
而他再看看前頭那三個人,引路的惠明和尚個頭不高,年僅十七歲的張壽身量也尚未長成,至於阿六脾氣古怪的少年比張壽還要再矮半個頭,所以前頭三人在這地道中只需要稍微低頭弓身就能前進,他卻幾乎要把整個腰佝僂下來。
好在就在他腰膝酸軟的時候,前頭那說話聲陡然之間清晰了不少,而那赫然是朱瑩的聲音。盡管聽聲音好像還隔著一段距離,可他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這塊碑當然要帶回去,否則我不是白鑽了這麽久的地洞?坊間那傳聞,我最初當然只是當故事似的隨便聽聽,什麽太祖皇帝重修過馬騮山的地道可你們算算這一趟走了多久?齊國就算是扼守馬騮山,在山上挖地道固守以防燕趙,這是不是也挖得太長了?”
“當然,這塊碑是有可能不是古物,而是故意放在這兒,然後有人故意傳言給我聽。可那又怎麽樣?我就算看不懂,阿壽總是懂的!”
地底深處一個偌大的地廳之內,朱瑩手按中央一塊古樸的碑石,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可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到了朱宜的聲音:“有人來了!”
雖說不知道來的是誰,但朱瑩還是第一時間閉上了嘴,臉上露出了警惕的表情,但緊跟著,她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瑩瑩,你就算下來找什麽東西,也可以等我一起,你這麽先斬後奏地下來,就不怕我回去被朱大哥興師問罪追殺嗎?”
“你怎麽下來了!”朱瑩心裡頓時說不出的高興,可眼看惠明、張壽、阿六一一出現,最後一個則是朱宏,她方才口不對心地遷怒道,“朱宏,你幹嘛小題大做逼著阿壽下來找我?”
朱宏隻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唯有苦笑道:“是壽公子不放心,自己要下來找人的。”
當然,他也沒有費神去阻攔,因為他巴不得張壽能更關心自家大小姐一點
朱瑩這才面色微紅,然而,在昏暗的燈火之下,她這點神態變化被很好地掩蓋了起來。她撥了撥耳畔那一縷頭髮,旋即就微嗔道:“阿壽你應該留在外頭的,這樣也好有個照應,你就是這樣,隻想著別人,一點都不顧惜自己!”
張壽頓時啞然。大小姐你有資格這麽說別人麽?想歸這麽想,他到底只是咳嗽了一聲,隨即就言歸正傳道:“好了,這地道裡人太多,回頭空氣不暢就麻煩了,不要在這裡多停留,你們前我們後,快走吧。 ”
朱瑩這才不好意思地小聲嘟囔道:“要走容易,但這裡有一塊碑石,我看上頭字跡和之前老鹹魚他送給你的碎碑相似,就想帶回去。但朱宜這個沒用的居然說扛不動。”
“我是扛不動啊這至少數百斤的東西,怎麽弄出去?”朱宜簡直哭笑不得。
他索性直接把難題丟在了張壽面前,隨即又斜睨了阿六一眼。別說其他人了,就算再厲害如阿六,就算把深藏不露的老鹹魚和那個藏海胖和尚一塊拉來,誰說能把這碑扛出去?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阿六開口說道:“我不行。”
張壽目測了一下那碑石的長寬高,再隨便乘一下普通岩石的密度,而且還是往小了算,他就知道他們這些人全都加一塊都不可能,當下乾脆接過惠明手中的燈,到石碑前上下這麽一照。見果然是一大堆如同天書似的字母,他就凝神細看了一會兒,隨即便暗自哂然。
他們進來的時候,沒有發現石碑運送進來時那理應非常沉重的印跡,足可見東西在這兒已經有些年頭了。但是,有些年頭的古物,並不代表是真的。
就那些不成字詞的字母,糊弄誰也糊弄不了他啊!
於是,張壽索性一錘定音地說:“搬不出去就回頭再派人來,先拓印了字跡,然後再看看能不能搬動這石碑好了。反正這麽一大塊東西跑不了,我們先上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