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九娘匆匆趕到棋盤街的天下太平樓下時,那場在此發生的一面倒論戰,已經結束了。然而,樓下看熱鬧的圍觀百姓卻並沒有散去,還有人在津津樂道著剛剛聽到的隻言片語。尤其是朱瑩那口口聲聲的江老頭三個字,竟是成為了無數人掛在嘴邊的詞。
至少,九娘在人群中就聽到了“死不悔改江老頭”、“媚上欺下江老頭”、“良民可欺江老頭”、“皇子無罪江老頭”、“嘴炮無雙江老頭”等等各種口頭禪。想來人們是覺得法不責眾……難不成堂堂首輔江閣老還能因為這江老頭三個字,派兵把滿大街的人都抓起來?
聽到人說那是朱瑩的原話,哪怕她和太夫人之前在陸三郎面前都說讚成朱瑩出面去鬧一鬧,此時她也不禁有些頭疼。這比她想象中鬧得還凶啊!
就在這時候,她又聽到旁邊傳來了一個路人的嚷嚷:“從前只知道朱大小姐厲害跋扈,打人凶猛,沒想到罵人也這麽厲害!那幾個讀書人被罵得最終掩面而走,抱頭鼠竄,朱大小姐卻沒走,還大搖大擺得在樓上招待客人!聽說就在剛剛,永平公主也來了!”
九娘還沒開口,她旁邊那個帶路的護衛就咳嗽了一聲,隨即裝作好奇地打聽道:“那除了永平公主,難道還有別的客人?”
“還有德陽公主、信陽郡主、寧河郡主、工部劉侍郎家的千金……”
聽到這,九娘頓時什麽都明白了,除卻永平公主,這不都是張壽那群學生們的未來媳婦?德陽公主是張武的未婚妻,信陽郡主是張陸的未婚妻,寧河郡主是那位都督公子趙明祥的未婚妻,至於劉侍郎千金劉晴麽?那是陸三郎的未婚妻。朱瑩這是在練習怎麽當師母?
這樣一堆明顯都是自己小圈子的未婚千金們聚集在一起,說朱瑩不是故意的,誰信!如果她沒猜錯的話,朱瑩原本設計好的場面,應該是等人都到齊了之後,再把某些話嚷嚷出來,而不是在人沒到齊之前獨自和一群讀書人針鋒相對。足可見,朱瑩又衝動了……
心裡這麽想,但九娘已然確定,朱瑩這邊此時此刻那是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操心的了。在她當年遁入佛門的時候,朱瑩也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哪怕有祖母父兄,有太后和皇帝裕妃照拂,但如果自己沒有一顆強大的心,那也是不可能長成現在這樣子的。
於是,九娘打消了自己上樓又或者派人上樓去見朱瑩的打算,對那起頭開口詢問的護衛打了個眼色,兩人就悄然退出了人群,這時候,在人群外頭望風的金媽媽已經等得有些焦急了。而當主仆三人重新回到了之前那小茶館,剛剛派出去的護衛已經都趕了回來。
因為定的是半個時辰為限,大家都很有時間觀念地趕回來,只是沒想到的是,他們是回來了,可女主人卻不見了!再想到不知道去那搗騰什麽事的大小姐,如果不是九娘走時給他們留了話,此時人又總算趕了回來,眾人幾乎能抓狂到去撞牆。
把要護衛的主人給丟了,有他們這樣的護衛嗎?
如此一番波折,當九娘從皇城北安門進宮時,已經早就過了飯點。好在眾人都在茶館用過茶點權充那頓午飯,此時也不至於饑餓,而九娘到了裕妃的永和宮正殿前時,就只見裡頭才剛撤了膳桌出來。而更讓她意想不到的是,跟在膳桌後面出來的人……竟然是皇帝!
自從十七年前那進香之變後,九娘就沒有見過皇帝——一來是男女有別,二來她和趙國公朱涇別扭鬧了那麽多年,後來固然回了家,可她進宮去清寧宮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每次都是隨著太夫人,永和宮也來得不多,就仿佛是因為當年舊事和裕妃疏遠了。
此時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麽表情,可當她低頭屈膝行禮時,卻發現皇帝竟然徑直朝自己走了過來,最終那雙黑靴子就在距離她四五步遠的地方停下了。
“有時候朕想想真是有意思,朕的的所有兒女加在一塊,大概也沒有瑩瑩一個人膽大。她這膽子,簡直讓男人都望塵莫及。”
九娘那緊張和提防的心思,全都因為皇帝這一句話而無影無蹤,等到她抬起頭時,就只見皇帝已經在幾個內侍和宮人的簇擁下漸行漸遠。意識到皇帝恐怕已經知道了天下太平樓發生的事——不知道也不可能,那是皇家產業——她就覺得淡定了。
反正朱瑩從小就是這性子,背後陰人她嫌麻煩,只要可以,那就直接明刀明搶上了!
當九娘進了永和宮去見裕妃時,外間那座大明公學中,新鮮出爐才沒幾個月的陸祭酒,也得到了棋盤街天下太平樓上那場一面倒論戰的消息。至於傳信的人麽……正是陸三郎。他一面親自去給朱家送信,一面派人悄悄跟著朱瑩,所以出了朱家第一時間得到消息趕了過去。
也就是說,如果九娘不要借口去見裕妃和人分道揚鑣,其實本來可以趕上那場論戰的。
而小胖子也只是有感於朱瑩那強硬的態度,來給老爹報個信,報完信後立刻就麻溜地跑路了,等陸綰回過神還想再追問細節時,人早就不見了蹤影。對於這個滑不留手的胖兒子,他一向是沒有太多辦法,更知道人能跑來知會他一下這件事,那就已經很有孝心了。
只不過,朱瑩今天這豁出去一鬧,他已然想到了後果。恐怕在那位真正剛愎的江閣老心目中,他大概已經要算是叛徒了。關鍵時刻掛冠求去,抽身而退,卻又謀了公學這樣一個退步之所,他要聲稱不是和朱家達成了妥協和解,人家信嗎?
本來他也是和朱家達成了默契……否則,那些衝鋒陷陣的禦史都快被割草一般割乾淨了,他這個曾經在背後唆使的兵部尚書至於這麽逍遙嗎?當然,如果他和江閣老繼續抱團,也不是沒有和朱家對抗的本錢,奈何這一次的敵人原本就不是朱涇。
“大司成!”
聽到外間傳來的叫聲,見一個年輕人匆匆衝了進來,陸綰頓時沉下了臉:“我都說過幾次了。公學不是國子監,我也不是大司成!”
“是,大司成。”那年輕人習慣性地答了一句,隨即才尷尬地說,“學生知道了,只是外頭都這麽叫,一時改不了口,而且我從前在國子監也叫慣了……剛剛是江閣老派人過來,說是有要緊事和大司成您說,我一時也忘了您的吩咐。來人說江閣老邀您去家中一會!”
陸綰頓時眉頭一挑,隨即就沉默了。
他今年五十出頭,按照太祖制度,進士出身的他和其他進士一樣先為一年翰林,集中學習朝廷律令和各種制度,隨即在都察院試禦史一年(當然也有人去六部),外任為縣令三年,此後回朝任浙江道監察禦史、掌道禦史,再出甘肅擔任兵備道,臨危受命當了兩任山西巡撫。
等到攢夠了親民官資序,最終回朝時,他直升兵部侍郎,三年後就當上了兵部正堂。
從年紀上來說,二十五歲中進士的他比很多中年方才步入仕途的人要幸運很多,有足夠的時間去熬資歷。在中進士後的二十六年間,他遷轉的官職並不算多,其中多有在一個官職上乾滿六年的情況。如果不是他年輕,說不定早就該退休致仕了。
所以,入閣之前的資序他都一一攢夠了,就等著有朝一日大學士加身,完成宣麻拜相的最後一步。然而,不幸的是他是江閣老的門生,在很多官職遷轉的關鍵時刻,都曾經有江閣老的插手。於是,當朱涇扭轉不利,凱旋回京時,他這個兵部尚書也就陷入了尷尬境地。
在權衡利弊之後,他接受了兒子陸三郎提出的建議——雖然他知道那建議斷然不是他那個聰明卻還差點火候的大胖兒子提出的——急流勇退,直接交出了兵部尚書的位子。在他看來,這總比硬挺到最後,卻被江閣老斷尾求生割舍強,也比被皇帝攆下位子來得好。
然而,他這知錯能改的故事一經傳播,再加上公學如火如荼地籌辦,立時就迎來了江閣老的強烈反彈。
就比如陸三郎轉述朱瑩和幾個士人那番論戰,如果不是江閣老的默許,其門生故舊的鼓勵甚至唆使,有人敢於將他那並不算新事物的禁酒令拿出來大放厥詞?
他已經算很仁至義盡了,又不曾挑明是江閣老在背後指使他,又曾經在那些禦史被左遷後送過程儀錢,哪像江閣老那樣,根本就只是派人無關痛癢地勉勵了幾句,一文錢不掏?
這位當了多年首輔的老大人倒是自詡兩袖清風,卻不知道他那孫子在外頭揮霍了多少錢,還當底下官員全都一點怨言都沒有嗎?如今就因為他要自保,卻還要揪著他不放,想要拿他當作繼續展示威德的靶子?
此時此刻,見剛剛進來匆匆傳話的那年輕人不住地偷瞥自己,陸綰就淡淡地說:“人走了,還是在外頭?”
那年輕人連忙恭恭敬敬地說:“他傳話之後就走了。”
“呵呵。”陸綰發出了意味不明的一聲笑,隨即就溫和地對那年輕人說,“這公學之事,迎賓接待有門子,傳話有典儀,怎麽值得你親自跑?要知道,你是九章堂的監生,臨時抽調到公學來教九章算術……看我這記性,應該是教葛氏算學才對。你要把自己當老師,當先生。”
見那陸三郎向他舉薦,來自九章堂的年輕監生先是愕然,隨即就露出了激動到有些感動的表情,久經風雨的陸祭酒就拿出了更加使人如沐春風的態度。
“以後若還有人讓你做這傳話的事,你直接拒絕,為人師表,不是替這些人跑腿的!”陸綰一邊說,一邊親切地拍了拍人的肩膀,又勉勵道,“你們九章堂有人輪換到王總憲那邊實習,有人到我這來教書,要我說,九章堂第一期的人真是太少了,不夠用。你前途無量!”
見陸綰態度如此誠懇,那來自九章堂的年輕監生差點沒掉下淚來,連忙躬身應是。可等他告退走出去兩步之後,卻是忍不住停下腳步,鬼使神差地問道:“江閣老那兒,您還去嗎?”
“我如今已經不是朝廷官員了,這公學祭酒並沒有品級,別人敬我三分,是因為我過去曾經當過兵部尚書而已,所以,江閣老這所謂商議要事,實在是高看我了。”陸綰仿佛並不在意這年輕監生的多此一問,反而非常耐心且細致地說,“所以,我會派人去說,不去了。”
那年輕監生先是錯愕難當,可足足猶豫了好一會兒,他方才小聲說道:“是不是因為外間那些流言……可您已經做得夠多了,難不成是江閣老還不肯善罷甘休?”
看來知錯能改陸尚書,死不悔改江閣老的傳言還真是深入人心!
陸綰在心裡暗歎了一聲,但話卻說得非常婉轉:“你在公學是老師,但在國子監九章堂還是學生,不可妄自揣測,壞了心性。這些雜事不要多想,以免心生雜念。這幾日我延請的幾位名師就快來了,你可是葛門徒孫,打起精神幫我接待好他們,對你自有幫助……”
三言兩語安撫了這個嫩到猶如一根青蔥,完全不解世事,不同於九章堂某些老油條的年輕監生,眼看人感激涕零去了,陸綰方才無聲感慨了一句年輕真好,隨即就開始再次思量自己請的那幾位是否會來。公學還在籌備階段,所以他沒有按照張壽所言的小學、中學來招生。
在師資力量還遠遠不足的情況下,他更多的是通過兒子陸三郎以及半山堂中的一部分學生來進行義務授課,而所教學生,則是京城中那些不足以負擔私塾,卻又真的努力向上的孩子。至於這些人如何遴選,一次入學試就足矣了,至於卷子,也是九章堂的監生批閱的。
從這一方面說,九章堂張壽親自選出來的這一批人,確實比國子監其余各堂的學生在服從性、紀律性、上進心上要強得多!但是,名師還是不得不請,他相信有人等這一天很久了。
至於江閣老,派人來請他卻不聽回音就走,以為他還是那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門生嗎?
晚上,當回到家中的江閣老,得知陸綰派人送了信來,委婉表示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一個賦閑之人不便與當朝首輔商量什麽要事的時候,他原本陰沉的一張臉頓時下起了暴雨。等到了書房,眼見幾個幕僚紛紛起身,他就迸出了一句話。
“既然朱家人連臉都不要了,那還客氣什麽?我就不信朱廷芳和張壽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