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地這檔子事,張壽其實在後世完全不能算是行家。但是,小時候每年去老家村裡住幾個月,沒事去田間地頭轉一圈,享受一下田園風光的同時,自然而然就從規模經營的老叔那邊,知道了不少各式各樣亂七八糟用得上用不上的知識。
所以,哪怕真要他下地,他也就能做個樣子,比如上次帶著三皇子和四皇子割麥子……但要說理論,尤其是育種雜交這樣如今很少有人涉獵的方面,他絕對能冒充一把農學達人。因此,接下來他就語重心長地開始了他的農學知識講座。
“不但不能讓本土棉花和海外棉花人工雜交,甚至還要提防他們天然雜交。什麽叫天然雜交?就是兩塊不同品類棉花的棉田相隔過近,蜜蜂蝴蝶之類可以授粉的昆蟲能夠自然而然地給兩塊不同的棉田授粉,造成天然雜交,造成海外棉花品種的退化。”
“哦,並不僅僅是天然雜交會造成品種的退化。棉花是一種很難伺候的東西,所以在本朝以前,棉花雖說從西邊傳過來,但一直都難以推廣,就是因為它還會自然退化。種的時間長了,如果不常常進行人工選擇,那麽自然選擇就會佔據上風,最後出棉會越來越少。”
“你們問什麽叫自然選擇?自然選擇就好比……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反正對於棉花來說,自然選擇就是小株、小桃、小子的棉花更容易生存,要是不去好好侍弄,不斷挑選大株、大桃、大子的種子種下去,那麽兩三代之後,那長勢就會越來越糟糕……”
什麽天然雜交、自交、退化、提純複壯、人工選擇要大於自然選擇……
結果,朱二就只見朱瑩毫不猶豫地跟著阿六一塊溜出了屋子,而小花生隻遲疑了一下,就趕緊跟在了後頭。他同樣聽得一片茫然,可他總算還記著自己只剩下一個好農的人設了,要是就這樣溜走,回去之後光是因為離家出走卻一事無成,就能被父親打死。
因此,他只能硬著頭皮仔仔細細聽,聽不懂的就拚命記在心裡。唯一讓他覺著心理平衡的是,老鹹魚同樣也是聽得兩眼呆滯,顯然有聽沒有懂。
而張壽之所以刻意滔滔不絕,一來是想看看朱二的耐性,二來是想看看老鹹魚到底像不像他說的那樣,是個曾經嘔心瀝血培育農作物的好農民——事實證明,他猜對了,這條又老又皺的鹹魚也許是有相應的良種資源和人力種植,也許種過地,但那菜園並不是親力親為。
至少在種棉花上頭,老鹹魚絕對沒有他說得那麽鍥而不舍。
想想也是,這老頭兒在水市街開著一家鹹魚鋪子,還三天兩頭出去和人下棋,一副老來該享福的鹹魚模樣,還天天侍弄菜園子?還努力琢磨種棉花?騙鬼吧!
因此,在一堂單方面滔滔不絕的棉花育種提純防退化理論知識講座之後,張壽眼看頭昏腦脹的老鹹魚乾笑著告退離去,他瞥見一旁朱二如釋重負在那揉太陽穴,他也懶得打趣這可憐的小子,正想問其對於老鹹魚那個菜園子的觀感,誰知道外頭就傳來了阿六的聲音。
“你怎麽又回來了?”
“咳,突然想起還有話沒對張博士說,小哥你替我通報一下?”
“還通報什麽,直接進來吧!”張壽頓時啞然失笑。
果然,他一出聲,大門就被人推開了一條縫,老鹹魚伸出腦袋探頭張望了一下,這才涎著臉進了屋子,隨即就滿臉堆笑地說“我是剛剛才想起來,二公子不是外人,張博士你就更不是外人,改明兒你要有空,去我那菜園子看看,也給指點指點?”
朱二頓時為之側目,隨即惡狠狠地說“你帶我家妹夫去你那菜園子,莫非也要給他來兩眼蒙上黑布,再甩掉他的護衛,就和做賊似的?”
“那哪能呢……”老鹹魚打了個哈哈,眼神有些飄忽。朱二這樣的貴胄子弟,出去當然不可能是一個人,總有護衛暗地裡跟著,他稍稍使了點手段,半道上就把人給甩了。然而,如果是換成張壽去的話,隻怕門口他至今都沒看透的阿六會跟著,他還想把人甩掉?
所以,他樂得大方一點——再說,就為了張壽剛剛表現出來的某種專業性,他也必須要大方一點。因見朱二對他嗤之以鼻,張壽則是不置可否,他又賠笑說道“之前那地方距離滄州其實不多遠,就是我帶二公子去的時候,繞了點路。”
“實在是沒辦法,滄州這地方一望無際,完全是平原,連座小山包幾乎也找不到,而且各處田地都是有主的,我要是不想想辦法,別說那些偷雞摸狗的,就是鄉間頑童也能闖進去把好好的菜園子給毀了……唉,這年頭要有點秘密,那可不容易!”
“也罷,明日我正好有空,就去看看。”張壽說到這裡,瞥了一眼老大不情願的朱二,這才又開口對他說道,“你明天跟著張琛,先把那幾條街的情況摸清楚。”
嗯嗯,不用再和這老鹹魚打交道就好!朱二頓時如釋重負,心裡卻想,滄州這邊那就是個莫大的糧倉,擅長種地的人肯定比比皆是,就老鹹魚這水準,明顯是半桶水,他就不信不能在訪查的時候找到真正擅長農藝的莊稼漢。
他可是堂堂趙國公府二公子,怎麽能被這一點點難題唬倒?
而當老鹹魚心滿意足離去之後,張壽轉頭就叫阿六請來了朱瑩,笑眯眯地說“明天我們出城去轉轉,如何?”沒等興高采烈的朱瑩一口答應,他生怕她希望太大,立刻就說出了實情。雖說遊山玩水變成了去看什麽菜園子,但朱瑩卻沒有一點不高興,反而還連連點頭。
“雖說阿六跟著你去我肯定放心,但那條老鹹魚實在是太油滑,我當然要跟你去。再帶上朱宏和朱宜,其他人留下,也不怕大哥要用人時卻身邊沒人。”
哪怕知道朱瑩其實並不是嬌縱任性,自我中心的大小姐,可看到她對他的事如此上心,張壽還是有些內疚,都完全忘了大小姐這次是偷偷溜出來的——雖說她經過了太夫人和九娘首肯,強逼著趙國公朱涇同意,甚至還騙來了皇帝的口諭,但在他心裡這還是偷溜。
他想了想,就笑道“滄州開元寺前的鐵獅子赫赫有名,我到了滄州好些天,也沒去看過……之前一直忙啊忙,都沒顧得上這些風景名勝。等這幾天忙完了,我再陪你四處走走。”
“那我可記住了。”
朱瑩頓時喜上眉梢,笑吟吟地說“就像那條老鹹魚說的,滄州附近都是一馬平川,可我之前聽縣衙裡頭的人說,滄州城東面有座馬騮山,是附近唯一的一座小山,每月十五日集會,鄉民雲集,很熱鬧。這倒也罷了,但聽說山裡的地道眾多,我倒想去看個熱鬧。”
“哦,還有這麽一個有趣的地方?”張壽這才真正驚奇了。他對於滄州那點可憐的了解,大概僅限於鐵獅子和滄州金絲蜜棗這兩項,除此之外,對武術和黃驊港也有點印象。
見張壽也似乎很感興趣,朱瑩自覺受到了鼓舞“我到滄州來又沒什麽別的事,當然是找人打聽風土人情,各種各樣的趣聞都打聽了一遍,所以才聽說了馬騮山。就是那座小山距離滄州城有點遠,一日之間怕是不可能來回的。不過山上有寺院,應該可以借宿。”
朱瑩既然提了出來,張壽就想都不想地爽快答應道,“好,等回頭解決了滄州這些事情,我們就去馬騮山好好看看。既然遠,請個向導,住上幾天就是了。”
兩人只不過隨口一言,卻完全沒想到,次日一大清早,眼看張琛和朱二拉了小花生出去幫忙做調研,他們正在門前笑語的時候,和阿六一塊牽馬過來的老鹹魚非常爽快地說出了此行的那個目的地。
“昨天我帶二公子去的那個菜園子,相對比較小,其實我還在稍遠的馬騮山腳下弄了另外一個菜園子。只不過那地方比較遠,就算是騎馬,到那裡也至少得小半日,再算上停留的時間,這一趟出去少說也得兩天。大小姐一塊過去,是不是不太方便?”
朱瑩沒想到自己昨天才對張壽提起馬騮山,今天老鹹魚竟然就提起了這麽個地方,言語間甚至好像還不希望她一塊去,她頓時眉頭倒豎。
“有什麽不方便的?怎麽,你瞧不起我,以為我沒在鄉下呆過嗎?”
“咳,我哪敢質疑大小姐?”老鹹魚趕緊叫起了撞天屈,“我真是為了大小姐您著想,不說別的,這鄉下地方,外頭的床也好,鋪蓋枕頭也好,再加上各種用具,要什麽沒什麽,再加上這天氣熱了,鄉間各式各樣的蟲子那是層出不窮……”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張壽就慢悠悠地說“想當初也是這快到盛夏的時候,瑩瑩在我那小村子裡住了兩個多月,成天在爛泥地裡走路也沒叫苦。你就別囉嗦了,她是不會打退堂鼓的。她又不是那些嬌氣的姑娘,”
老鹹魚簡直忍不住呵呵。不嬌氣?怎麽可能!他倒相信朱瑩不至於看到毒蛇蟲子之類的東西就驚聲尖叫,但單單如廁這一點,這樣的大小姐就絕對受不了!
但下一刻,他就閉嘴了,因為他很快就看到,朱宏直接駕了一輛馬車出來,一旁還跟著騎馬的朱宜。到近前時,朱宜策馬迎上前,隨即就含笑說道“車上圍障、帳篷和各種用具全都預備齊全了,如果當日不能回來,在外露宿一兩日也不要緊。”
有錢真是可以為所欲為!老鹹魚只能在心裡這麽告訴自己,隨即不得不悻悻接受了這麽一位千金大小姐同行的事實。
至於張壽,他並沒有在這大熱天上車趕路的打算,但在上馬之後,他還是忍不住對朱瑩問道“這馬車我好像沒見過……不是你平時出門偶爾坐車時的那一輛吧?”
“阿壽你記性真不錯!”朱瑩嘿然一笑,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平時坐的車太小了,這是特意改裝過的車。祖母和娘都知道我這個人喜歡亂跑,所以在車裡安設了諸多用具,我這一路追著你到滄州,也沒來得及去什麽客棧旅舍投宿,直接就是睡在馬車裡的。”
“從床鋪、梳妝台、衣架、淨桶……反正應有盡有。”
古代版房車啊……真是出門露營時的不二利器。有錢真是可以為所欲為!單單這輛車,大概比很多人家裡的宅子家具更值錢吧?張壽心中冒出了和老鹹魚一模一樣的念頭。
等到出發,張壽也沒見朱廷芳,也不知道這位朱大哥是默許了朱瑩和他一塊出門,還是因為不允許卻拗不過朱瑩,於是乾脆連面都不露了。
不過,有朱宏和朱宜跟從,又有阿六,大約對方也不怎麽擔心在滄州地界上還有其他叛賊土匪之類的出沒。
在張壽看來,實在是一馬平川的滄州沒那個地理條件……北面和西北面倒是有白洋澱、五官澱、得勝澱之類的濕地大澤,但他們如今去的是東面,和這些水泊完全沒有關系,除非水匪上岸……然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那點地理知識並不全面。
老鹹魚這個老海客騎馬帶路,出城之後,眾人沿官道一路往東南行,但漸漸的,大路就變成了小路,小路漸漸變成了沒路。這裡遠離了運河附近的繁華區,又不是驛路所在之地,四周除卻農田之外,竟是見了一條河,兩岸除卻農田,還有蘆葦,赫然是一片水域風光。
而老鹹魚也笑容可掬地解釋“雖說海運便捷,但畢竟有相應的傾覆之危,所以我朝立國之初沿用了元大都為京之後,還是疏通了運河。到了咱們滄州,因為運河與大河(黃河)交匯,得另外開河,以防夏季河水泛濫的時候泄洪,所以就開了這麽一條浮河。”
“這條浮河對滄州東面可是相當有利,一來使得運河不容易泛濫,二來也引水灌溉了滄州東南面無數田地。咱們滄州之所以在北直隸算得上富庶,靠得就是這多水……不過有利也有弊,早年睿宗皇帝爭皇位,天下不太平的時候,浮河上的水匪還和運河上的漕幫火拚過!”
張壽聽到水匪兩個字,眉頭就不禁微微一皺。偏偏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旁阿六的聲音“少爺,水上有船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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