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壽在華掌櫃的親自歡送下,從華氏綢緞莊中出門上馬之後,沿著那天走過的極樂街前行不遠,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阿六的聲音:“要去那家松江人的布莊嗎?”
張壽回頭一看,見小花生滿臉發懵,顯然不太明白阿六的話是什麽意思,他想了想就笑道:“我就不去了……小花生,這次你這個地頭蛇出面,去問問價。問問每個月都有多少布從松江運到他這家布店來賣,每個月能賣掉多少,價格幾何……”
小花生慌忙努力記下張壽的每一個問題,等到聽完一一記在心裡之後,他就有些猶豫地問道:“可要是他們不肯告訴我,或者把我攆出來,怎麽辦?”
這一次,他沒聽到張壽說話,卻聽到了阿六呵呵一聲笑。這下子,別說他不笨,就算他再笨,也知道自己恐怕想錯了。
張壽更是啞然失笑道:“你看看你眼下這一身絲絹衣裳,別人第一眼總要讓你三分。再者,剛剛華掌櫃鬧了一出捆了騙子送縣衙,只怕他那門口附近不知道藏著多少雙關注的眼睛,肯定看到他親自送了我們出來。否則,我本來可以順道去一趟,不用差遣你去。”
“不不,我很樂意被差遣!”小花生趕緊解釋,隨即就又補充道,“我剛剛也是擔心那家松江人的布莊勢利,忘了我現在不同從前了!我是給您跑腿!”
他說著就昂首挺胸一抖韁繩朝布莊的方向行去,可他策馬走出去還沒幾步遠,就聽到身後傳來了阿六那幽幽的聲音:“我說一回生兩回熟吧?少爺你看,小花生已經會騎馬了。一個身穿絲袍,騎著高頭大馬,看上去幹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少年,哪個店家會慢待?”
小花生渾身一僵,差點沒抓穩韁繩,可隨之就聽到了張壽的笑聲:“你小子幸災樂禍是不是?小花生聰明伶俐,騎馬這種事一回生兩回熟。至於衣冠取人,世人難免都如此。你倒是難得話這麽多,這是擔心他被人欺負?”
聽到阿六頓時不做聲了,意識到對方竟然是在關心自己,小花生卻隻覺得一股說不出的精氣神瞬間注入頭頂,一下子就神清氣爽了起來。再一想身下的乃是禦馬,他就更加不怕了,竟是還按照阿六之前教他的那樣,輕輕一夾馬腹,加快了速度前行。
眼看他氣勢十足地去辦事了,張壽不禁莞爾,見阿六真的只是駐足觀望,沒有跟去,他就故意問道:“你真的放心?”
阿六輕輕嗯了一聲,隨即竟是一本正經地說:“玉不琢,不成器。”
張壽差點被阿六這冷笑話給噎住了,可隨之就聽到耳畔傳來了阿六那很輕的聲音:“對了,那天少爺故意說話給那個順和鏢局的曹五聽,是想讓他傳出去,還是不想讓他傳出去?”
看到不遠處的小花生已經下馬進了路旁邊那一家布行,張壽沒有回答,直接調轉馬頭往來路去,預備回縣衙看看那個被華掌櫃命人送去的畢師爺到底是個什麽下場。直到離開了這條白天也人來人往,除了青樓楚館其他地方都正在營業的極樂街,他才開了口。
“其實是隨便他怎麽做都行。他要是去外頭亂傳一氣,那這人要不就是喜歡亂揣摩別人心意,要麽就是喜歡奇貨可居,以小博大,要麽就是天生大嘴巴。他要是守口如瓶,那麽就至少證明品行穩重可靠。至於他要是在守口如瓶的同時還能做點什麽,那麽值得刮目相看。”
阿六沒有問張壽,到底期待對方做點什麽這種問題。反正他只要確證曹五無害,不是需要提防的人,那麽就夠了。在保證張壽安全和舒適之外的領域,他從來不喜歡顯示存在感。
果然,走著走著,他就發現,在自己照管的屬於舒適這一領域的分內事來了。因為張壽突然問道:“你那天找到的會做米粉的師傅,據縣衙小廚房說,做完那一頓就回去了,我都差點忘了問你,人是哪來的?”
阿六那張大多數時候漠然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笑容:“在滄州運河碼頭邊上,據說很多南來客商很喜歡這一口……現在要去看看嗎?”
張壽頓時呵呵一笑。和美食比起來,仇人算個逑!而且,恐怕只是那位黃公子單方面地把他當成仇人,他可壓根沒把這位被朱瑩一腳踹下山的家夥當一根蔥。至於小花生曾經義憤填膺提到的那個畢師爺,他其實也不怎麽感興趣。
於是,他欣然點頭道:“當然要去看看。說起來都到了滄州,我還沒去運河碼頭逛過呢!”
盡管之前還流連在滄州城內號稱繁華富庶的極樂街,但此時張壽跟著阿六出了滄州城西門,到了城外的運河碼頭,眼看高桅長篙,大小船隻停滿兩岸,從東岸到西邊城牆的這塊區域,乍一眼看去也不知道擠進了多少鋪子,人流如織,他就覺得這裡比極樂街更為繁華。
“本地人都叫這兒城廂碼頭,各色商賈最多,飲食鋪子也多,南來北往的小吃都能在這兒找到。”阿六在張壽面前素來很耐心,此時指著不遠處招展的酒旗就說道,“那一家的酒也很有名。我聽人說,是當年太祖爺爺親自指點的。”
張壽終於忍不住吐槽道:“這也是太祖爺爺指點的,那也是太祖爺爺教導的……太祖爺爺若是在泉下有知,會不會覺得他實在是太忙了一點?”
話說回來,他一直覺得,太祖爺爺這稱呼,聽上去真的很鄉土……但實際上卻是,大明宮中對皇帝的稱呼素來如此,早年間四處都能聽到萬歲爺爺這樣的叫聲,民間也多半是太祖爺爺,英宗爺爺,睿宗爺爺,當今萬歲爺爺諸如此類的亂叫。
而到了幼年即位的當今皇帝,聽說是不高興自己還年紀輕輕就被叫老了,因此方才嚴禁爺爺這兩個字,於是,他成了大明歷代以來唯一沒有被加上爺爺兩個字的天子。
而此時,阿六卻不知道張壽心裡正在嘀咕的不只是太祖爺爺很忙,還有太祖爺爺這個稱呼。他非常無辜地聳了聳肩,隨即就嚴肅地說:“其實,我帶回縣衙的那個米粉師傅,也一口咬定是太祖爺爺教他祖上做的。”
張壽聽了簡直要絕倒,然而,更讓他絕倒的,卻是阿六的下一句話:“總之,要招攬生意,用太祖爺爺的名義;要標榜家世,用太祖爺爺的名義;要攀親戚,也可以用太祖爺爺的名義……所以,太祖爺爺是大明百姓從日常起居乾活到出門在外做生意的倚仗。”
很好……很強大!混到太祖這份上,就算出海之後杳無音信,卻也真是值了!而且,從老鹹魚那兒獲知的各種訊息來看,太祖出海不是為了征服美洲,而是為了考察移植美洲專有的那些糧食作物和經濟作物,否則不會傳下那麽多名字,就衝這一點,這位前輩很值得欽佩!
既然張壽對那些號稱很不錯的酒興趣不大,阿六也就帶著他徑直去尋那家米粉攤子。據他說,和擠在西城牆和運河之間這些鱗次櫛比的鋪子不同,那家米粉攤子是貨真價實小本經營,就在運河邊推一輛車貨賣,至於雞湯這種高配……呵呵,自然是不存在的。
運河上南來北往的客商也好,船工也罷,也就是吃個家鄉味道,誰要那麽考究?燒開了水做湯底,然後把下好的米線瀝幹了放進去,靠的就是筍片木耳等各式各樣配菜以及佐料的調味,至於客人如果需要的話,當然也可以放進肉末肉絲之類的葷食調味。
至於牛肉……就算沒有朝廷禁令,小本生意那也絕對用不起!
當張壽跟著阿六穿過那狹小卻又人多到幾乎沒處下腳的小街,最終來到運河邊上時,他就只見除卻那幾乎塞滿了小半個河面的船舶之外,就是河邊無數叫賣的小販。從賣蜜棗的,賣各色瓜果點心的,到賣特色解渴飲子的,叫賣聲幾乎能把人耳朵給震聾了!
好在旁邊有個老馬識途的阿六,他跟在人後頭,很快就看到了正推車在一條漕船前叫賣的一個白頭巾漢子。然而,阿六只是開口叫了一聲,那人回頭看了一眼,隨即就如同看到瘟神一般,立時推著車子撒腿就跑。
見阿六毫不猶豫跳下馬背就跑上去追,張壽忍不住滿心疑惑。
難不成是前一天請人回去做飯沒給錢?不至於啊,阿六從來不是這種欺負人的性格!
他正想著,阿六卻已經動作迅速地直接揪著那白頭巾漢子回來了。眼見人推著小車,垂頭喪氣,一旁其余小販卻只是望過來一眼,沒人來行俠仗義,甚至過來問一聲的也沒有,他就開口問道:“阿六,你都做了什麽,怎麽人家見你就跑?”
阿六滿不在乎地斜睨了白頭巾漢子一眼,當下就松開手沉聲說道:“想跑就試試。”
聽出那弦外之音,白頭巾漢子只能苦著臉垂下了頭,但突然又抬頭瞥了張壽一眼。見這位年輕的公子正含笑看著自己,他想到民間傳言說這位慈悲為懷,當下就鼓足勇氣說道:“我之前只是一時糊塗……我就偷拿了那瓶叫什麽辣椒的佐料,真的,別的什麽都沒拿!”
張壽聽到人說一時糊塗,就知道這家夥肯定有什麽把柄落在了阿六手中,等聽到人竟然拿走了一瓶辣椒,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家夥倒是好眼光,知道那瓶辣椒是好東西!
他故意沉下臉問道:“原來是不告而取,偷了縣衙的東西,怪不得做賊心虛要跑……我問你,莫非是之前阿六請你過去,沒有給你酬勞?”
“給是給了!”白頭巾漢子垂頭喪氣地說,“他就給了我三百文,可為了做他這筆三百文的生意,我一下午一晚上都耽擱了,再沒做別的生意。”
張壽一時哭笑不得,手指點點阿六就笑道:“阿六,原來你請人過來就給了三百文,你這是不是太摳門了一些?”
阿六不耐煩地看了一眼某個手腳不乾淨的家夥,淡淡地說:“我不但給了他三百文,連雞湯都是縣衙廚房裡熬好現成的,還額外給了他十顆雞蛋,一袋米。而他在碼頭賣一碗米粉,不過二十文,一下午加一晚上也賣不掉幾十碗。更何況,他隻做一碗,成本才多少?”
見那白頭巾漢子哭喪著臉要多可憐有多可憐,他就狠狠瞪了人一眼道:“少爺的錢也是辛苦來的!你偷拿東西,卻還有理了?”
白頭巾漢子被阿六的利眼嚇得噤若寒蟬,雙膝一軟,差點就想跪了。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他真要是這麽一乾,日後生意就別做了。因此他只能舍下自己那賴以活命的小推車,到了張壽馬前苦苦哀求道:“張博士,您大人有大量,饒過我這鬼迷心竅……”
沒等他把話說完,張壽就呵呵笑道:“放你一馬也不難,你把偷了的東西還回來就是。”
這原本是再輕不過的要求了,可那白頭巾漢子不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更耷拉了腦袋。他小聲嘀咕道:“我只是想著這佐料味道獨特,所以一時貪念帶了回來。這兩天我在湯料裡頭加了點,結果生意極好,全都用完了,就今天還有人過來問……我就是變也變不出來啊!”
他這賣慘的話才剛說完,阿六就已經幽幽說道:“胡椒之類的南洋香料的價錢,你應該清楚。”
一說南洋香料,白頭巾漢子腦袋就垂得更低了。雖說本朝海貿發達,胡椒、肉豆蔻之類的調味香料價格全都不算高,小康人家也用得起, 但斷然不是他這種小本生意能用的。
由此可見,那辣椒他從前根本沒聽說過,想必是剛從海外傳來,價格恐怕更是非同小可!比方說,主產於蜀中,只和辣椒差了一個字的花椒,那價格也相當不菲,他雖說為某些客商的重口味而預備了一點點,可也就只有那麽一點點,而且要收人錢的!
這下子,他更是站都站不穩了,帶著哭腔說道:“我錯了,讓我做什麽抵償都行。可我這小本生意一個月也掙不到一貫的利潤,斷然賠不起。”
張壽雖然也討厭這種順手牽羊,小偷小摸的行徑,但見阿六竟是一個勁嚇唬人,他不禁有些好笑。斜睨了少年一眼,見其一臉淡定,他心想大概阿六也只是想敲打一下讓人今後學好。可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了不遠處一陣騷動,隨即就是一聲怒喝。
“這停船開船順序都是水務司定的,你憑什麽搶先!不守規矩?老子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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