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壽對三皇子的了解,不可謂不深,哪怕他隻當了三皇子一年的老師,其中還有小半年都是奔波在滄州,教這位皇子的時間極其有限,而且還都是上大課_因為,他親眼見證了那個靦腆羞澀的孩子漸漸褪去了青澀,逐漸煥發出自信和才乾。
所以,對葛雍一進來就說三皇子竟然堅稱要他當老師,他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反而覺得這才是情理之中。某些官員如果隻當三皇子只是長在皇帝膝下,又正好因為大皇子和二皇子失卻聖心,皇后被廢,方才脫穎而出,於是輕視了這位未來太子的主見,那才是蠢貨。
因而,見葛雍堂而皇之地進來,對陸綰和陸三郎父子的起身相迎,只是微微一點頭,他就起身讓了人上座,隨即就笑道:“也就是老師敢把換太子三個字掛在嘴邊,也不怕隔牆有耳,以訛傳訛。”
“那些家夥又不是沒這麽乾過,想當初英宗皇帝是長子,距離太子之位也就是一步之遙,結果被人設計來了一次墜馬,於是太子之位易主,他也硬生生耽擱了人生最好的三十年。”
葛雍毫不留情地揭破了這樁昔日密事,這才譏誚地說道:“在朝中某些人看來,太子最好能符合他們的希望,如果不能虛懷納諫,寬宏大量,無為而治,那麽縱情聲色,花天酒地也好,可總而言之,千萬別沒事就固執己見,堅持到底。”
“三皇子還沒成為太子就對你表現出這麽明顯的偏向,再加上皇上也分明挺喜歡你那一套,張壽,你這眾矢之的當定了。不把你扳倒,就得眼看著你蠱惑兩朝天子,所以今年年尾這場人稱群賢會的經筵,你十有八九得面對一場舌戰群雄。”
說完這話,葛老太師卻略過了這個話題,看向了小胖子。就只見小胖子眼珠子直轉,明顯正在思量什麽壞主意。他卻一貫很看好這個從前被人笑話不學無術的徒孫,突然笑眯眯地話鋒一轉道:“陸築,聽說你這就要緊趕著成婚了?這麽趕,來得及嗎?”
“這冠禮預備在幾時?都請了那些客人?回頭我這個祖師爺給你送一份大禮!”
“多謝葛祖師!”陸三郎頓時眉開眼笑,哪裡在乎葛雍叫了那個自己最不喜歡的名字,立刻站起身。
“我這冠禮預備在下個月初二,請來觀禮的客人不多,一些親戚同學而已。爹今天帶我來,就是請老師做正賓的,本來爹還想請葛祖師你,是我覺得面子不夠大,不敢登門去攪擾,沒想到這麽巧就遇上您了!”
陸綰見陸三郎提到這一茬,他眼神微微一閃,當下也站起身來。張壽如今是木秀於林,他雖說不覺得風必摧之,但陸三郎這個兒子那種門生走狗自居的態度,他卻總有些看著不順眼。於是,想到請葛雍來,這場冠禮更風光,他就順勢開口說道:“葛祖師若是有空……”
“我是有空。”葛雍笑容可掬地道出了這四個字,但隨之就慢條斯理地說,“但我想問問,陸祭酒這所謂的請九章做正賓,是怎麽個請法?你卜筮出來的正賓是九章?就算你卜筮出來的真是他,你作為陸家主人,就穿這隨隨便便的一身來請兒子冠禮的正賓?”
“還有,這些年冠禮上加冠人的表字,有的是主人親自取好了,請正賓過來只不過是借人的嘴說出來,所以久而久之,這正賓兩個字,也就顯得不像從前那麽金貴了。”
“陸祭酒這究竟是想讓九章當什麽樣的正賓?”
此話一出,首先驚詫的不是張壽,也不是陸綰,而是……陸三郎這個小胖子!他滿臉難以置信地看向了自己的父親,隨即惱火地叫道:“爹,你之前可是對我說,帶著我親自登門請老師來給我的冠禮當正賓,這樣才叫鄭重!!”
怎麽聽葛雍的話,這樣其實很隨便?而且聽口氣,他爹似乎應該穿禮服什麽的?
陸綰沒想到葛雍竟突然會這麽擠兌自己,更沒想到陸三郎竟然會如此不給自己這個當爹的面子,立刻出言詰難,一時措手不及。就算他素來反應極快,此時能拿出來的理由卻也尷尬而蒼白:“老太師說的是古禮,這些年大家都不這麽拘泥了……”
“是古禮,但本朝的士冠禮和品官冠禮……嗯,後頭那個大多數時候也是品官子冠禮,也都是這麽寫的。”葛雍見陸綰頓時被自己噎得作聲不得,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也許把這當成繁文縟節,但有道是,名不正則言不順,既然要辦冠禮,就至少不能讓人挑出錯處。”
張壽自己對一切需要繁複禮數的儀式都有一種本能的抗拒——就他本人的意願而言,他覺得在這些儀式上,聚光燈下的人不是像演員,就是像被人擺布的猴子。所以有些名利心重的學官覺得不能日日參加朝會很遺憾,他卻反而慶幸逃過一劫。
所以,在其他地方一貫很敏感的他,在今天陸綰親自帶著陸三郎上門,提出請他在冠禮上做正賓時,他想到回頭要去重溫一遍士冠禮的繁複儀製,雖說有些頭大,但答應下來的同時,確實壓根沒去想,陸綰已經把一開始的步驟省略了。
至於這年頭的正賓大多數是什麽待遇,他不知道,更沒太在意。
此時葛雍這麽一說,他見前兵部尚書大人那簡直是滿頭大汗,而陸小胖子仿佛氣得隨時都要和老爹翻臉似的模樣,雖說已然意識到了陸綰此番親自前來,哪怕稱不上輕慢,可也說不得有多鄭重,但他還是擺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
“幸虧老師提醒了我,否則我還以為正賓只要登門大吃大喝看熱鬧。”張壽說著就頓了一頓,隨即滿臉真誠地說,“不如在陸三郎冠禮時,老師親自去陸府……”
我老人家剛剛到底是為誰說話?你小子實在是太不講究了,連個話都不會接!
葛雍沒好氣地瞪了張壽一眼,見陸綰已經是站起身誠惶誠恐似的向自己賠禮道歉,他最終也懶得再挑刺了,直接轟走了這位前兵部尚書之後,他卻把陸三郎留了下來,這才語重心長地說:“我說小胖子啊,你這老師平常挺精明的,但在有些地方卻犯糊塗。”
“我知道你膽大心細,日後你替你老師他留心一些那些瑣事,也盯著點你爹。只要你盡心盡力,我絕不會虧待你這個徒孫。嘿,我雖說重孫也有了,重孫輩的弟子也有一堆,但要說第三代中第一人,那還是得數你。剛剛我說送你大禮,可不是哄你的。”
葛雍伸出兩根手指頭,意味深長地說:“冠禮一件,婚禮一件,只要是我葛府有的東西,任憑你挑選。只有一條,別自作聰明,給我耍詐!”
“絕對不會!葛祖師您放心吧!”
小胖子頓時心花怒放,雖說葛雍最後一句話,算是堵死了他某些小聰明的發揮余地,但就這樣一個條件,已經足夠他欣喜若狂了。於是,他點頭如啄米,信誓旦旦地一口答應不說,還替張壽叫起了撞天屈,無非是人之前竟然慷慨大方到將那樣寶貴的技術敬獻給皇帝。
當然,小胖子的話那是說得極其懇切:“葛祖師,老師這是高風亮節不假,但他這也是把其他人都放在火上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奉上了那麽多好東西,毫無所求,別人卻只知道敝帚自珍,甚至連學問都藏著掖著不肯教給更多的人,這樣一來,他不成了聖人?”
“要知道,這世上活聖人那是沒有好下場的!”
“是啊,就為了你老師這活聖人,皇上今天緊急派人把我接到宮裡問了一通……”
張壽見葛雍和陸三郎一搭一檔,簡直是要逼宮似的,他就索性摸著下巴,事不關己似的在旁邊看起了熱鬧。結果,葛雍說得唾沫星子亂飛也沒等到他的表態,頓時就火冒三丈了起來:“九章,這麽大的事你說做就做,沒和我商量也就算了,你和瑩瑩提過沒有?”
“沒和老師商量,我是覺得,皇上十之八九會請老師去問話。如此老師只要震驚得表示什麽都不知道,就不用替我背嘿鍋了。”
張壽一臉的我多為老師你著想的表情,見葛雍虎著一張臉,仿佛是在說晚了,我已經替你背鍋了,他就打了個哈哈說:“至於瑩瑩,她把那還不成熟的座鍾訂單已經預售了三百台出去,聽說我折騰出同樣不成熟的玻璃,要獻給皇上,她一口就表示獻吧獻吧,她忙不過來。”
你們這兩個敗家子!朱瑩也是的,她不行我行啊!
小胖子簡直心疼到無法呼吸。這麽大賺特賺的好事,怎麽不想到他呢?
他眼巴巴地看向張壽,緊跟著就只見張壽對他微微一笑:“陸三郎,你冠禮在即,婚期將近,老師都這麽慷慨地說他家裡任何東西都任你挑選,我雖說不敢和老師並肩,但兩份賀禮並成一份,卻還是能辦到的。”
“那玻璃的配方我雖說獻給了皇上,但燒玻璃不是個容易活,而且很容易失火。雖說我是特意在張園西北角拆了兩座小院子,把其中樹木花草全都移栽到了別處,留了中間一座寬敞屋子作為玻璃工坊,但這不是長久之計,遲早得遷到其他地方。”
“那個曾經糟蹋了無數水晶,磨出一副可觀星望遠鏡以及眼鏡的楊七郎,我教了他一點光學的東西,讓他去跟著關秋學算學和物理了,回頭他還有那幾個玻璃工匠,都會歸入包括玻璃工坊,那工坊就送你了。隨你怎麽給他們上上課,只要能讓人家服你就好。”
“至於接下來你想繼續敬獻新技術也罷,想獨佔大利也罷,隨便你。”
老師你真是天下第一敗家子!這要是從前的陸三郎,遇到這麽一樁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他一定會興奮地一口答應。別人送的這麽一份大禮,要是不收豈不是太愚蠢了?可現在面對慷慨大方到敗家的張壽,再看到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一般的葛雍,他立刻就拋棄掉了那點貪念。
他義正詞嚴地叫道:“老師這是什麽話!若是覺得我有管好那一攤子的才能,所以交給我,我當然樂於承擔責任,可要說送給我,那豈不是小看了我?我知道老師日後忙不過來,放心,我一定會遴選出更多更好的工匠,把這玻璃工坊發揚光大!”
“至於說什麽搬到哪去,那更是不用想了!我趕明兒就對皇上上書,不如直接搬到宮中西苑去,那邊太液池邊上空房子有的是!萬一著火,撲救起來也很方便!”
葛雍簡直沒被小胖子給氣瘋。剛剛是誰和他痛心疾首地說,活聖人是沒有好下場的?是你這死小胖子吧?怎麽張壽慷慨大方地把這玻璃工坊送給你,你竟然更誇張地表示要把這工坊直接搬到皇宮內苑去?難道這宮裡就不怕火嗎?拍皇帝馬屁拍瘋了你!
陸三郎顯然也意識到剛剛為了討好祖師爺,說話說得過了頭,此時表了決心之後,他立刻以回去做計劃書為由趕緊開溜。他這一走,葛雍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地冷哼道:“有其師必有其徒!”
張壽卻不慌不忙地說:“老師應該說,有其徒必有其師。”
你這個不肖弟子,這是拐著彎兒罵我,我哪有你們這麽敗家!瞪歸瞪,剛剛當著陸綰陸三郎父子的面,直言不諱說過不少犯忌話的葛雍,最終還是板著臉問道:“經筵講學的事,你做好準備了嗎?以皇上那性格,他既然點了你當講讀,就絕不會收回成命。”
“如此一來,你很有可能被頂在前面,在經筵第一天就被趕鴨子上架。”
“準備好了。”張壽若無其事地說,“瑩瑩給我準備了整整八套衣裳。”
“誰問你這個!”葛雍差點沒被張壽若無其事的口吻給氣死,“三皇子還沒當上太子就已經選了你,這要是你萬一應付不下來,連帶他這個新鮮出爐的太子也會被人恥笑!”
“我就算再不著調,也不會坑學生。更何況,士為知己者死,三皇子雖然年紀小,但他也算是我的知己之一,我當然不會讓他的一片心意白費。”說到這裡,張壽就誠懇地對葛雍一笑道,“只不過,我說的東西,恐怕也是會讓很多大儒暴跳如雷的東西,老師你得幫幫我。”
面對這麽一個憊懶的學生,葛雍還能說什麽?他實在是心累到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