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一天三皇子和永平公主同車離開月華樓回宮的時候,兩人全都在發呆。
今日他們之所以請了張壽和朱瑩一同作陪客,是為了氣氛能夠緩和婉轉一點,掩蓋一下他們姐弟倆來考校洪氏的這一重目的。可沒想到的是,一撥又一撥的意外來客,讓這場月華樓的考校大會完全變得面目全非了。
尤其是最後朱瑩挑起的那場紛爭,三皇子想想也覺得頭疼。
朱瑩打頭陣,嶽山長反唇相譏,再接著……那自然是被朱瑩幫腔的華四爺再次出來接戰。光是看兩人那針鋒相對的架勢,那真是誰都難以想到,之前華四爺還是和嶽山長同車而來的。三皇子更想不通的是,明明華四爺把召明書院摘出來了,嶽山長為何還要與其唇槍舌劍。
以至於原本作為正客的洪氏,竟然閑得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起了熱鬧。
而張壽竟然沒有因為朱瑩被嶽山長說了,就站出來幫著未婚妻,而是始終若有所思地看著華四爺大戰嶽山長,到最後眼看兩個人不歡而散,同時告退離去,這才含笑帶著朱瑩也離開了。據月華樓底下的人說,華四爺上了自己的車走的,嶽山長則是自己安步當車離去的。
而張壽臨走時……很自然地把楊詹給撿回去了。
要是沒有永平公主,三皇子早就追上張壽去詢問今天這一幕到底是怎麽回事了,可既然姐姐在,剛剛不大好意思這麽做的他此時心下疑惑極了。
此時發覺氣氛好像有點僵硬,他就沒話找話說道:“三姐,剛剛那個楊詹又被老師撿回家去了,你有沒有覺得老師老往家裡撿人?”
見永平公主沒回答,他就自顧自地說:“剛剛幸虧那個宋舉人和方公子一塊攙扶了楊詹上來,總算是阻止了嶽山長和那個華四爺的一場激辯,否則我看他們越爭越起勁的樣子,還不知道要怎麽收場。三姐,那個宋舉人……”
“別提那家夥!”永平公主陡然不耐煩地打斷了三皇子的話,聲音竟是變得有些尖厲,“我不想和這家夥扯上半點關系!”
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一時激憤,竟是把心中的話說了出來。見面前的三皇子又震驚又迷惑,她慌忙補救道:“三弟,我只是心情不好,所以不知不覺就衝著你發脾氣了……”
她本以為這能夠把自己的失態搪塞過去,可意想不到的是,三皇子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竟是小心翼翼地問道:“三姐難道還記恨曾經在興隆茶社和那個宋舉人的紛爭?今天你對老師說的那些話,好像也很不以為然……難不成三姐你是覺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永平公主聽到三皇子再次提起宋舉人三個字,登時心煩意亂。前幾日當柳楓對她告密了楚寬推薦洪氏的事,那也就罷了,可柳楓竟然還告訴她,父皇命楚寬打聽宋舉人家中景況,是否有婚約,這其中的意味就讓她有些羞憤了。
帝女之中,德陽公主已經許配了人家,沒嫁只是因為皇帝希望張武能夠做出一些成績來,風風光光地迎娶公主。而她之後的那位四妹,根本就還尚在總角。至於宗女之中,之前天子親自為兩位郡主選了婿,但那是因為人家沒了爹,總不能越俎代庖管到父母健在的宗室去。
至於說皇帝是欣賞宋舉人,要重用人……那就更不可能了!那個醉心廚藝的沒出息家夥,除了廚藝還有什麽值得皇帝欣賞的?再說,沒聽說過重用人之前不考校其才學,卻是去查人家中景況,婚配與否的!
永平公主本以為三皇子也覺察到了某種苗頭,可等到聽見他接下來的話,她就知道自己想錯了,三皇子在意的壓根不是宋舉人這個人,而是她的觀點。
想到今日張壽的那番話,想到嶽山長對華四爺的駁斥,她終究忍不住說道:“三弟,父皇是從小就喜歡和那些士人對著乾的性子,雖說如今都已經快四十大壽了,但他還是老樣子,但你不一樣。父皇不怕人攻譖,但你非嫡非長,卻即將立為東宮,正應該讓士人覺得你賢明。”
“至少,你不能在嶽山長這樣的名士面前,那麽明顯地偏向張壽。之前在蘇州華四和嶽山長爭執的時候,你就應該旗幟鮮明地站在嶽山長這一邊。你以為在華四明顯在指摘那些百無一用的書生時,哪怕把召明書院摘出來,為什麽嶽山長還要站出來與之爭辯?”
“他是為了士人張目!你不要以為召明書院注重農科,他就真的有多開明,只看此人能夠在自己的學生方青出言得罪了你和四弟之後,就立刻把人攆走,就足可見此人的冷酷決斷。就和張壽說的一樣,就算是改進農具和工具,大多數時候也靠的是讀書人!”
三皇子微微一怔。他盯著面色坦然的永平公主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認認真真地說:“三姐,謝謝你提醒我,但我剛剛在月華樓也說了,我不會因為別人的偏向和喜好,就改變自己,去迎合他們做一個賢明的皇子,又或者說將來做一個賢明的太子。”
“老師之前是說過,改進農具和工具,大多數是讀書人做的,但他在我面前卻還說過,一個從來沒下過地的讀書人,怎麽會想到去改進這些東西,又怎麽能夠改進這些東西?有很大的可能是,這樣的人作為地方官,又或者開明縉紳,一向比較關切農科。”
“於是,這個人也許看到了某個頭腦聰明的農人在使用不同的新工具,又或者得到下人的稟報,知道工匠改造了新工具。然後,在親自看過之後,他就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將這樣好用的工具推廣了開來,然後世人隻記得他這個推廣者,完全忘記了真正的發明者。”
“即使是那個發明者本人,也不會去爭那樣一個名號,因為沒有意義。古往今來,我們其實已經有了很多不同於古時候的東西,從低矮需要跪坐使用的案,改進成現在直腿的桌子,椅子,改進和發明者的名字有人知道嗎?帝王將相的名字留了下來,但這些人卻消失了。”
見永平公主終於不說話了,三皇子就一字一句地說:“三姐,老師是個很好的人,他說的很多話,我都能琢磨很久,深有體會,你不應該對他有成見。”
永平公主正要說,自己對張壽根本沒有任何成見,卻又只見三皇子又鄭重其事地說:“老師從不避諱自己出身鄉野,從不避諱他和瑩瑩姐姐的婚事乃是他高攀,從不避諱他除卻算經,並不特別擅長經史文章,一手字也寫得不怎麽好……”
“老師是個很坦誠的人,而且因為他精擅算經,所以喜歡凡事用數字來說話。他在很多時候喜歡另辟蹊徑,並不是離經叛道,只不過是從很多人並不理解的角度來看問題而已。”
哪怕知道三皇子很信任張壽,但永平公主聽著這洋洋灑灑一大篇站在張壽這一邊的話,她還是忍不住心頭鬱鬱。
她當然不可能因為三皇子的話就輕易改變心頭的信念,更何況,在如今這個太平盛世,如果不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還能如何?
要憑武藝建功立業?天下已經一片太平,偶爾幾個盜匪也都小心翼翼夾著尾巴做人,頂多在什麽荒山傲嘯而已。至於張壽之前搗騰的那些東西,不過奇器淫巧,哪怕她的父皇欣賞,如今也不是太祖年間,火器大興的年代了。否則這麽些年來,火器的改進為何會漸漸緩慢?
外敵已經夠不成太大威脅,天下太平,難道不應該是文章風流的盛世年華嗎?
因而,她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你既然這麽說,日後那就記得好好維護你的老師。要知道,當年葛老太師固然是睿宗皇帝親口點的人,又有太后護著,可也曾經因為教授父皇時常常特立獨行,而遭到了不少彈劾。相比葛家累世功勳,能人輩出,你老師的倚仗卻不多。”
這話三皇子立刻就聽進去了。他重重點了點頭,斬釘截鐵地說:“三姐放心,我如果連這點擔待都沒有,那也就沒有必要做太子了!”
因為日後他如果真的像父皇那樣君臨天下,面對的壓力只會更大!
當張壽和朱瑩並肩騎馬而行,抵達張園門口時,優哉遊哉的兩人就只見前頭那輛載著楊詹的馬車上,虛弱到好像一陣風就能被吹走的楊七郎楊詹被宋舉人和方青小心翼翼弄了下來,緊跟著門房們就抬了一個軟兜上前,把楊詹扶上去,就一溜小跑往裡趕去。
早回來一步的小花生已經連大夫都一塊帶回來了。
張壽轉頭正要對朱瑩說話,卻只見宋舉人和方青竟是趁他不備,雙雙溜了進門。對此,他瞅了一眼滿臉若無其事的阿六,乾脆先勾了勾手把人叫過來,直截了當地問道:“你之前回家裡來把宋舉人拎到那客棧去敲門,不會真是因為人家不理會你吧?”
“你要是真的因為我說一句把人請過來,就這麽老老實實不翻牆,倒不像你了。”
朱瑩聞言頓時嘿然一笑:“我也不覺得阿六你會真的這麽老實。是不是翻牆進去就發現那小子快不行了,所以才回了張園帶宋奇葩過去?不對啊,他不行你應該請大夫才是!”
對於朱瑩給宋舉人起的外號,阿六嘴角勾了勾,笑意中頗有一絲頑皮。也只有這時候,他才有那麽一絲少年的樣子。他那笑意隨即就斂了去,換成了一本正經的肅然表情。這一次,他的解釋就詳盡多了,一點都不像是那個不喜歡說話的悶葫蘆。
“我問過那個掌櫃,聽說楊七郎帶的兩個隨從聲稱奉命去送東西,昨天出去就沒回來,所以沒人伺候,楊七郎從昨天開始就水米未進。而就算之前那幾天,挑剔飲食的他也沒吃什麽,掌櫃生怕這麽個富家公子在自己店裡餓死了,這才掛的招廚榜文。”
“我翻牆進去的時候,他正在一張紙上拚命算東西,都是鬼畫符似的文字,旁邊還有算盤和算籌,眼睛裡全都是血絲,茶壺是空的,點心盒子裡什麽都沒有。我看到一個人都沒有,還偷偷去摸了一下他的行囊,然後發現,一文錢都沒剩下。”
“我就在屋子裡大大方方走動,他根本就沒看到我,問他是不是餓了渴了,他都連個反應都沒有。我是想打暈了把人帶到月華樓,可生怕打暈了之後這人再也醒不來,就只能回家帶上宋呆子了。雖然隨便灌點糖水也行,但我想……”
阿六頓了一頓,再次呵呵一笑:“呆子之間,應該很有一些話可以聊的,而且宋呆子也能滿足楊七郎的嘴刁。”
張壽聽了這解釋,不禁笑了起來,可緊跟著,他就被阿六下一句話給噎住了。
“反正少爺已經收留了兩個呆子,再撿回來一個呆子也養得起。”
見朱瑩噗嗤一聲也笑了起來,張壽拿眼睛去瞪阿六時,人直接就氣定神閑地一個翻身躍落馬背, 隨即似緩實疾地進了門,片刻功夫就不見半點人影。對此,他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就聽見朱瑩笑眯眯地問道:“阿壽,你打算把人收進你的九章堂嗎?”
“當然不。”張壽招呼了朱瑩一塊下馬,等腳踏實地之後就聳聳肩笑道,“這樣一個實踐派,要是去九章堂從頭開始學算學,天天和各種習題打交道,那就實在是暴殄天物了。我打算好好讓人休養幾天后,就讓他到地下工坊去。”
朱瑩頓時喜笑顏開,欣然點頭:“這主意好,關秋也正好能多個幫手!”
兩人笑語了兩句,正要進門時,卻突然只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回頭看時,就只見一騎人飛奔而來,尚未勒停馬就急匆匆地大叫道:“張博士,皇上急召!”
張壽不由得微微一愣。他這才剛陪著三皇子和永平公主見過洪氏,雖說期間大小波折不斷,但也沒什麽大事。這會兒那一對天家姊弟應該還沒來得及回到宮裡,更沒來得及見到皇帝吧,怎麽皇帝就想到召見他了?
一想到因為華四爺和嶽山長唇槍舌劍的關系,今天在月華樓卻還沒吃過飯,眼下卻已經大中午了,他就生出了幾分餓著肚子加班的怨氣。可下一刻,那馬背上的健卒就已經一躍而下,看也不看去勢猶未止住的坐騎,一字一句地說:“皇上有命,請張博士帶上小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