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瑩正在海澱趙園中大宴賓客的時候,輕車簡從的皇帝也駕臨了張園。
盡管皇帝從前就很喜歡白龍魚服,微服出遊,甚至為此曾經遭遇過業王之亂那樣的動亂,但他還是難改這個習慣。只不過他如今稍稍謹慎了一點,出行前往往會做好萬全準備,帶上足夠的高手,同時在沿路布置足夠的警備。但是,大臣宅邸他還是去得相當少的。
因為每次出去,如果去這家不去那家,很容易引來人心不安,過度解讀。即便趙國太夫人是他的姨母,他這些年光顧朱家的次數也屈指可數,大多數時候也就是微服街頭閑逛。所以,這張園從前是皇家園林的時候他還來過一兩回,如今歸了張壽,他卻還是第一次來。
他一進門就看到吳氏正在院子裡誠惶誠恐地迎接,壓根連頭都不敢抬起來,想到張壽當初頭一次見他就不怎麽怯場,他不禁微微一笑,隨即就打趣道:“安人不用心懷畏怯,朕特意挑張壽不在家的時候,就是為了避免有人發現朕悄悄到了他家裡來,走漏了風聲。”
吳氏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頓時只能訥訥稱是。
她只是在早上聽出門的張壽說過,皇帝最近興許會到家裡來參觀地下工坊,而且安慰她若是皇帝來了,隻管平常心相待,可她怎麽都沒想到,張壽就這麽匆匆去國子監九章堂了之後沒多久,她之前見過幾次的花七竟然親自來了,告訴她皇帝即將駕臨!
雖說知道皇帝素來對張壽另眼看待,但那畢竟是人人敬畏的當今天子,如今完全沒心理準備的她壓根不知道該怎麽答話,更不知道自己是該陪著,還是該告退。
畢竟,她雖說跟著張壽去工坊中看過幾回,但一來那種太過嘈雜和灰大的環境很不適合多呆,二來……那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她看不懂,更沒法對皇帝好好解釋!
如果換成其他女人,一定會盡量掩飾自己的無知,但吳氏卻很有自知之明,此時終究是吞吞吐吐地對皇帝解釋,道是自己並不怎麽明白那工坊中的東西。皇帝對此早有心理準備,當下反而還溫言寬慰了兩句。而跟在他身後的四皇子,那就更膽子大了。
“吳娘子你別怕,我父皇人很好的。再說是老師請父皇過來隨便看的,他肯定很有把握。就算真的出了紕漏也沒事,這又不是造大船造火炮造火銃,萬一就算有事也……哎喲,父皇你幹嘛打我!”
腦袋上挨了捶的四皇子委屈地捧著腦袋抬頭,見自家父皇正吹了吹拳頭,對著他似笑非笑,他頓時打了個激靈,醒悟到自己竟是犯了最不該犯的亂說話這錯誤,趕緊閉了嘴。
而皇帝對四皇子的這一捶,四皇子那眼淚汪汪哭喪著臉的表情,卻貨真價實嚇著了吳氏。她竟上前拉過四皇子,揉了揉他的腦袋,又連聲問他疼是不疼,見四皇子呆呆地看著她,好半晌才趕緊搖了搖頭,她方才如夢初醒,意識到那不是張壽,趕緊松開手屈膝行禮。
“皇上,臣婦就是看不得孩子受委屈……”話出口之後,她又覺得自己簡直不會說話,登時一張臉漲得通紅,好半晌才語無倫次地說,“都是從小帶阿壽時的毛病……”
四皇子恍然醒悟,趕忙正要替吳氏求情,卻只見父皇已經啞然失笑,立時閉上了嘴作老實狀。而皇帝正笑著對吳氏說不妨事,就在這時候,卻聽到門外傳來了兩個人的說話聲。
“今天外頭這巷子怎麽連個車馬都沒有,反常得很!要不是門前沒有停著什麽車馬,我還以為有大人物上家裡來了!”
“別口口聲聲家裡,這是張園,人家張博士的家,可不是你宋混子的家!在人家家裡蹭吃蹭喝蹭住,還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也就只有你宋混子了!”
“烏鴉嘴你還好意思說?你難道不是蹭吃蹭喝蹭住?我好歹還能下庖廚幫人家做點吃的,你呢,你都幹了啥.?讓你給我打下手,你還動不動說什麽君子遠庖廚……你小子那分明是眼高手低,今天糖水沒賣掉都是你害的!”
四皇子聽得忍不住想笑——這是說相聲的嗎?彼此之間還給各自起了綽號,他就沒見過這麽逗的人!此時此刻,他早就忘了其中一個聲音他聽到過,那就是當初在國子監九章堂前還質疑過自家三哥的方青。
皇帝從來人的話語中間聽出其中一個是宋舉人,卻不知道另一個是誰。他衝著一旁花七努了努嘴,就只見花七順手一撈,直接挾起四皇子就悄無聲息地避入了吳氏身後的正堂中。
於是,等到外頭兩人並肩進來,皇帝身邊只剩下了一個完全一頭霧水的吳氏。見兩個年輕人看到自己之後,那瞠目結舌的樣子實在很有趣,他見宋舉人身邊那個年輕人果然面生,他就笑呵呵地說:“宋混子,好久不見了。你這綽號烏鴉嘴的朋友是誰,不給我介紹一下?”
方青目瞪口呆地再次看到了一身便服的皇帝——之前在禦廚選拔大賽的複賽上,他因為早早就被人驅趕進了大棚,所以壓根沒能看到當今天子,但問題是,他最初在九章堂招新時已經見過了當時親自蒞臨的皇帝!可此時此刻,皇帝仿佛不認得自己,他頓時如釋重負。
以為皇帝應該不記得九章堂那回事了,此時又自稱我而不是朕,當下他忍不住大膽說道:“我是宋兄同鄉舊友方青,本是不值一提之人,隻烏鴉嘴三個字是宋兄戲稱,他才是真嘴賤!”
宋舉人簡直被方青這番話給氣炸了,當下惱火之極地叫道:“烏鴉嘴還敢說我?你這張嘴把人家富戶當豪奴,把人家小孩子說哭,沒事就會找茬,還當著皇……皇……”
他本想罵方青當著皇帝的面還顛倒是非黑白,可看皇帝這衣著就恐怕是微服出遊,再加上被皇帝那仿佛很輕淡的眼神就這麽一瞥,他隻覺得自己那下半截話就直接噎在了喉嚨口。急中生智之下,他迸出了一個不經大腦的稱呼:“還當著黃世伯的面信口開河!”
黃世伯……
別說吳氏此時那張臉猶如見了鬼似的,方青差點沒瞪出眼珠子,就連宋舉人自己也差點沒咬到舌頭。在發現自己竟然迸出了黃世伯這麽一個稱呼之後,他自己簡直恨不得掐死自己。
無論是叫黃老爺,還是黃大人,又或者黃將軍……反正什麽稱呼都比黃世伯要好!人家是皇帝,什麽時候成他家世伯了?而且,方青應該在國子監見過皇帝的,他還瞞什麽?
而皇帝眉角和嘴角都抽搐了一下,見宋舉人那一臉可憐巴巴的樣子,他突然覺得和人計較太丟臉,卻是似笑非笑地說:“小宋你身為舉人卻好庖廚,我也懶得說你了,可跑到別人家裡卻一住就是這麽久,這倒是真的聞所未聞。聽說你還挨了家裡叔叔一頓打?嗯,活該。”
宋舉人生怕方青那張嘴再胡說什麽有的沒的,慌忙把頭點成了如同小雞啄米:“是是是,我也在深刻反省,黃世伯你千萬別生氣,我是該打,是該打……”
方青見宋舉人表現得謙恭到甚至有些謙卑,他雖看不上那點頭哈腰的樣子,但想想皇帝親自蒞臨張園,自己這個外人就別杵在那了,當下就拱拱手道了一聲學生回房讀書了。可他還沒來得及走,就只見皇帝竟是突然伸手攔住了自己。
直到這時候,他方才看清楚,皇帝須發烏黑,一縷小胡子微微翹起,顯得頗為神氣,人舉手投足之間不像某些自命不凡的人似的裝模作樣,而是帶著幾分自然。
而緊跟著,他就聽到皇帝說出了一個讓他怦然心動的邀約:“既然你們正好撞上,那算你們運氣好。今兒個張壽邀請我來參觀他工坊裡新做出來的擺鍾,你們倆要不要一塊來?”
宋舉人深知皇帝那戲弄人的脾氣,此時恨不得離遠一點。然而。張壽家裡有個秘密工坊,這事兒他也聽很多人提過,可住在這裡卻一直都無緣一見,心中卻還是很想一探究竟的。此時此刻,他在心裡猶豫再三,最後還是禁不住誘惑。
當然,方青早就搶在了他的前面,直接答了一句固所願也,不敢請耳,聽得他直在心裡埋怨書呆子。可他還不好當面點醒那個烏鴉嘴,只能乾笑點頭答應。
吳氏見皇帝要帶兩個舉人去張壽那工坊,雖說有些意外,但到底沒有多說什麽。她自忖自己跟著去不合適,可放眼家中,她一時半會找不出放心的人選帶路,正著急時,她就看到外間一個少年興衝衝地跑了進來。
“娘子,公子讓我趕緊回來,說是要帶貴客參觀工坊?”
小花生此時別提多高興了。就他跟著張壽這麽久,那座傳說中的工坊他也就去過幾次,沒想到今天張壽竟然讓自己帶著人去參觀!他是認識宋舉人和方青的,此時笑著衝兩人拱手算是行了禮,隨即就看向了皇帝。可看到皇帝的容貌之後,他竟是忍不住狐疑地問了一句話。
“這位貴客,我從前是不是在哪見過你?”這人長得和那個倒霉的大皇子好像挺像啊!
宋舉人此時已經是連吐槽的力氣都沒了,趕忙上前岔開小花生的話題。好在人顯然也對皇帝這位貴客沒有太大的興趣,訕訕然道了個歉後,就上前對吳氏行禮說道了兩句。
吳氏知道張壽素來對小花生還算信賴,可剛剛人一回來就冒冒失失說在哪見過皇帝,她當然沒法徹底放心,連忙拉著人千叮嚀萬囑咐,言外之意就是讓人千萬恭敬對待這位貴客。還沒等她確保小花生聽懂了自己的話,皇帝就已經一把將小花生拉過去了。
“好了,安人你就放一萬個心,我又不是計較禮數的人……小花生,你快帶路吧,我聽張壽說過你,道是年少能乾,還有一口好嗓子,唱詩比背詩厲害!我有兩個不夠聰明的兒子,你回頭也教教他們?”
被花七牢牢按在廳堂中的四皇子都快氣炸了。倒不是因為父皇拿小花生和他比,是好不容易跟著父皇出來這麽一次,這會兒父皇要去工坊寧可帶幾個外人,竟然不帶他!
可他眼睜睜看著父皇跟在小花生後面,還帶著兩個跟屁蟲,卻偏偏不敢隨便亂出聲——剛剛就已經挨過父皇的捶了,此時他要是亂說話,天知道回去之後父皇會不會狠狠收拾他?父皇嬌縱他和三哥的時候,那是真的寵得很,可他們一旦犯了過錯……
父皇打得也真是狠,那巴掌直接衝著屁股打下來,他都不記得兒時淘氣之後被打得哭爹喊娘多少次了,反正肯定比三哥多!
四皇子素來心思狡黠,此時不由得小聲哀求花七道:“花七叔,你行行好,讓我也跟去見識見識行不行?我好容易跟著出宮一次,我還等著回頭和三哥去好好說說今天到張園來看到的東西呢!再說跟著父皇的方青和宋舉人不都認識父皇嗎?我跟著有什麽關系!”
花七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雙掌合十就差沒拜一拜他的四皇子,突然想到小時候的朱瑩也這樣喜歡討價還價,不由得屈指輕輕彈了彈小家夥的腦門。見四皇子躲都不躲,就是眼巴巴地盯著自己,他就笑呵呵地說:“你就算不求,我也會帶你去的。”
“啊?”四皇子頓時傻了眼,可他還來不及生氣,就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他慌忙探頭往外張望, 見院子裡只剩下了還沒走的吳氏,父皇和那兩個傳說中寄住在張園的舉人早就跟著小花生不知道上哪去了,他登時為之大急。
“那花七叔你幹嘛還攔著我,父皇他們都走了!”
“聽說阿六那小子還背過你?”花七答非所問地問了一句,見四皇子愣了片刻方才點了點頭,他突然一把抓住這小子,輕輕巧巧把人往後一掄,竟是把人直接背了起來。隨著他一陣風似的飛掠了出去,這才頭也不回地問道,“阿六那小子的速度,比我快還是比我慢?”
四皇子最初被那極快的速度給嚇了一跳,等聽清楚花七這問題,他才一下子興奮了起來,竟是忘乎所以地大叫道:“六哥比你快!”誰讓你剛剛非要嚇我!
可話音剛落,他就隻覺得花七那速度陡然之間暴增,那迎面吹來的風竟是呼呼作響,因而,當他察覺到整個人陡然急墜,再發現眼前突然一片黑暗時,竟是驚得連叫嚷都忘了,只知道牢牢抱緊了花七的脖子,渾然不知道換個人背他,此時絕對會被他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