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曾經認為,宋混子這家夥,那是吃軟不吃硬。然而,當今天他眼睜睜看著宋舉人被人按在春凳上,隨即那粗粗的荊條就直接高高拿起重重打落下去,宋舉人竟然沒掙扎也沒求饒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自己對宋混子一貫的看法是錯誤的。這小子好歹還知道對錯。
然而,他接下來就聽到一聲猶如殺豬似的慘叫——嗷!
緊跟著,宋混子那熟悉的叫罵聲就響了起來:“我是辜負了我娘,但你又不是她,就算家法也沒打這麽重的,這是要殺人嗎……嗷!住手,你給我住手!再打就出人命了……嗷!我和你說,我是皇上看中的人,否則怎麽可能過五關斬六將……嗷!”
宋舉人那喋喋不休中卻攙雜著千篇一律,沒有任何創意的慘叫聲,方青最初又好氣又好笑,可緊跟著聽到宋混子開始咒罵廣東宋氏那掩蓋在唯才是舉表象下,唯利是圖的作風,他原本看熱鬧的戲謔心思,就漸漸化作了烏有,忍不住仔細琢磨了起來。
而最初還仿佛智珠在握的宋會首,一張臉就漸漸難看了起來。他留下方青在旁邊,原本只是為了做個見證,順便給侄兒增加一些心理壓力,畢竟沒人希望死對頭看到自己挨打,到時候他好順勢吩咐停手,可他沒想到宋舉人這個大嘴巴竟然連整個家族都捎帶了進去。
惱羞成怒之下,他不禁怒喝道:“把這小子的嘴給我堵上,然後給我抽他二十荊條,算是代他娘教訓他的!”反正荊條都去掉了刺,打不出什麽好歹來!
“我娘才不會這麽教訓我,她就算抽我也不會這麽用勁,嗷!”再次挨了一下發出一聲慘叫之後,宋舉人的嘴裡終於被人重新塞上了堵嘴布,然後整個人也被嚴嚴實實綁在了那春凳上。可是,剛剛那個行刑的漢子卻沒再動手,而是有些猶豫地看向了面色鐵青的宋會首。
而方青熱鬧看夠,也連忙站起身來,恰是滿臉的義正詞嚴:“宋會首,你要教訓晚輩,論理我一個外人不應該插手,但你不是宋氏族長,也不是這小子的父親,不應該自居尊長,行這樣的私刑!”
剛剛被打得疼到嗷嗷直叫的宋舉人終於得到了這麽一個喘息的機會,頓時很想拍手大讚方青。然而,他此時手足被縛,嘴巴被堵,只能竭力掙扎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結果聲援沒做到,反而讓自己顯得更加可憐。
發覺到這一點的他立時閉嘴,但卻竭力仰頭,希望看到宋會首的反應。然而,方青的後腦杓正好將他的視線遮得嚴嚴實實,氣得他差點恩將仇報想罵娘——當然也罵不出來……
剛剛給方青取下頭套堵嘴布然後松綁的時候,宋會首都是親自做的——甭管嶽山長是不是把人逐出了門牆,可人終究是舉人,之前也和他侄兒一塊住在張園,他自然不會落井下石。所以此時此刻,他對待方青的規勸時,那是絕對比剛剛面對宋舉人時要客氣有禮得多。
“賢侄啊,你有所不知,我是真的恨鐵不成鋼,我是真的替他母親不值!”
原本打算對宋舉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話,宋會首此時乾脆就拿出來對付方青了。他動情地對方青講著宋舉人母親含辛茹苦撫養他,供他讀書,為了其有個安定讀書環境,三遷其家……反正古今賢母的故事,全都被他改頭換面後移花接木到了宋舉人的母親身上。
以至於宋舉人自己都忍不住懷疑,自家那個河東獅吼,管到懦弱父親不敢高聲的強悍母親,什麽時候變成忍辱負重受氣包了?
然而,方青和宋舉人雖說往常還算熟悉,但還沒到熟悉人家父母的地步,此時不知不覺就被老奸巨猾的宋會首給帶走了節奏。
再說他本來就不讚同宋舉人這好好的會試不考,卻異想天開想去考選什麽禦廚,因此這會兒他一邊聽一邊看宋舉人,最終忍不住轉身就衝到了春凳前。
不由分說地搶過了那個行刑者手中去了刺的荊條,他舉起來對著宋舉人的屁股就是狠狠兩下。剛剛好容易才緩過勁的宋舉人突然遭此重擊,頓時完全被打懵了,足足好一會兒方才發出了憤怒的咆哮。奈何那團堵嘴布把他所有的罵聲全都化成了嗚嗯,差點沒把他氣炸肺。
“辜負母親教導,違背母親心意……宋混子,你本來就該打,你自己好好反省吧!”
撂下這話,方青一把丟開荊條,怒氣衝衝轉身就走。而在宋會首的眼神示意之下,沒有一個人攔阻他。直到他人已經不見了,宋會首這才似笑非笑地來到了春凳旁邊,卻是接過了一旁小廝遞過來的一塊手絹,彎下腰非常體貼似的給宋舉人擦了擦額頭上疼出來的汗。
“君子可欺之以方,方青不像你,他好歹是君子。”他對宋舉人笑了笑,隨即站直了身子,用一種不勝唏噓的語調說,“你說宋氏唯利是圖,這沒說錯,畢竟,宋氏子弟如今有多少,依附宋氏的小宗又有多少?下頭指著宋氏吃飯的商人乃至於市井小民又有多少?”
“所以,家裡需要人出仕,需要人做官,就算是經商……儒商儒商,那也總比一般的小商人強,能夠出入達官顯貴之門。”
說到這裡,宋會首就歎了一口氣。
“不過,你真要喜歡廚藝,希望在京城當禦廚,甚至開鋪子賣糖水,那都不是不行,但你怎麽能先斬後奏?你知不知道被你這麽一鬧,廣東宋氏簡直是成了別人眼中的笑話?尤其是你小子竟然托庇於趙國公府和張園!”
“別人就是真心賞識你的才能,願意真心幫助你,族裡的人反而是唯利是圖,違背你的意願,要逼著你去科舉?你要是不願意去會試場中走一遭,難不成我還能押你去?”
真要說理,縱橫商場二十載的宋會首哪裡是宋舉人一個毛頭小子能比擬的,此時義正詞嚴一頓數落之後,他就瞅了一眼旁邊的行刑者,正要吩咐他們都退下,自己繼續和宋舉人來軟的,突然就聽到門外一陣喧嘩,緊跟著,大門被人推開,竟是方青又去而複返。
人不但回來了,方青甚至還嚷嚷道:“我突然覺得不對,宋混子的母親要真是那般賢良,還時時刻刻提點他,他也不至於天天在那混日子!宋會首你別和我說他考出一個舉人就如何如何,他那是什麽天賦我知道的,要不是他混日子,案首解元都不在話下!”
聽到這裡,宋舉人頓時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不是為了方青對他的高評價,而是方青看穿了宋會首剛剛那番天花亂墜中的破綻。
君子可欺之以方,問題是接下來還有一句呢,難罔以非其道!
意思是君子可以用合乎情理的方法來欺騙,但很難用不合情理的事情來欺騙!
方青這個愣頭青確實還能算大半個君子,最重要的是,如今人長進很多了!
宋會首完全沒想到,剛剛他還得意洋洋對宋舉人說可隨便欺騙的方青竟然就這麽回來了!雖說早已歷練出極厚臉皮的他怎麽也不至於因此破功,但笑起來明顯就有些不自然。只不過,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那依舊頭頭是道,懇切至極。
“賢侄你該知道,我宋氏子弟眾多,雖然我那二哥身為族長,力求一碗水端平,但還是難免有些親疏遠近。要不是這小子讀書有成,他那嫡親哥哥能分管族中在廣州那一大攤子的事情,他弟弟能夠在族學裡受到那麽大的扶持,他家裡真能小富即安?”
“他母親性子烈,得罪的妯娌親戚很不少。他自己也是,你都叫他宋混子了,在外頭看不慣他的人不計其數!這次他要是真的能當上禦廚,得到皇上賞識也就罷了,他要是這一步踏錯,進士又考不上,名聲還壞了,家裡和外頭多少人不止看笑話,還要落井下石!”
這一次,宋舉人那戲謔頓時僵在了臉上。雖然他在永平公主面前振振有詞,說是堂兄堂弟都是進士,他好歹是個舉人,也不差,還說什麽做不了禦廚就去考進士,真考不上也不打緊,反正族中有補貼……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某個前提上。
那就是族中確實能給他補貼!就他老娘和他得罪的人,那可真是很不少!所以他一定要要有個靠山,否則萬一回頭出問題,家裡兄弟父母因為他的緣故倒霉,那他就太混帳了!
於是,當宋會首陰著臉拿掉了他嘴裡那塊堵嘴布,隨即又親自為他松綁時,宋舉人念及屁股上剛剛挨的那幾下,卻是不敢再嘴賤了。
當下他就老老實實地說:“叔父說的話,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我真的不擅長做官,你看我情急之下都能和公主爭起來,這要是萬一我和上司……”
“我當然知道你不適合做官!”宋會首惱火地打斷了宋舉人的話,硬梆梆地說道,“但你這性格要是真的去做禦廚,你覺得你會不會得罪周圍人?你覺得之前被你氣哭的永平公主會不會為難你?你覺得就憑你那嘴賤,能活著從宮裡出來?”
這一次,就連剛剛想著不對突然趕回來的方青,聽了宋會首這話也不禁大為讚同。
他確實也嘴快,但相形之下,這姓宋的根本就是嘴賤,比他缺德多了!要真是惹怒了皇帝太后妃嬪皇子公主什麽的,隨便哪個人小手指輕輕一摁,確實這家夥就死定了!
他正想說話,宋舉人就幽幽說道:“我又不想當禦廚,就想著重在參與,誰知道一次一次居然都是最後一名過關,我也很絕望啊!就我會的那點手藝,真拿進宮去當禦廚,那難道不會是笑話嗎?”
你也知道是笑話!宋會首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侄兒一眼,但心裡還有些欣慰這小子到底還知道輕重,可隨之他聽到宋舉人接下來的話,頓時就給氣了個倒仰。
“所以我才要使勁巴結討好朱大小姐,還有張博士啊!他倆一個是出入宮闈和自己家沒什麽兩樣的天之驕女,一個是正炙手可熱的天子信臣,真要是我背運被召到了宮裡當禦廚,他們總能照應我一點吧?再說朱大小姐都說了願意資助我開店,真要我被趕出來……”
“夠了!”宋會首很懷疑自己要是再聽下去,會不會被這個該死的小子給氣出心臟病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決定放棄挽救這個已經明顯無藥可救的小子,可到底還是沒忘記把人綁回來的那個目的,因此哪怕不耐煩,還不得不繼續語重心長。
“你這沒出息的小子,那兩位的大腿是你想抱就能抱的嗎?你不看看那張博士自己還有那麽多學生,三皇子且不去說,還有堂堂的國公公子,前尚書公子,一個未來駙馬一個未來儀賓,就連他自己的二舅哥都在巴結他!那些學生還能真正做實事,你呢?你只會煮糖水!”
知道自己不能給宋舉人一丁點說話的機會,宋會首就連珠炮似的說:“張琛能把邢台一堆商人連帶大皇子一塊玩弄於掌心,張武和張陸彼此扶持,互相幫襯把邢台那邊的零散紡工都集中了起來,壓下了那些大機戶……朱二公子好歹是朱大小姐的哥哥。”
“陸三郎那更是長袖善舞,做什麽成什麽,連皇上都讚他能耐,他那個爹都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我還聽說,這次張武張陸還從邢台帶回來了據說是彩色的棉花,外頭連祥瑞兩個字都嚷嚷出來了,你呢?你說說,你及得上誰?”
雖然宋會首這句話擊中了自己的軟肋,宋舉人仍然不服氣地嘀咕,說什麽我壓根就不想和別人比。而這時候,方青卻忍不住訝異地問道:“彩色的棉花?棉花不都是白色的嗎?”
雖說不如張壽那般真的下過地,但方青至少知道棉花是白色——這還是在廣東幾乎不種棉花的情況下。他雖然是書生,可在注重農科的召明書院,卻不但並沒有那麽迂腐,而且也是親自下過地乾活的。
而他這麽一開口詢問,原本就等著有人提這一茬的宋會首頓時心中暗喜。他連忙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道:“正是如此,就是因為從沒見過,所以這樣的彩棉才難得!要是真的確證無疑,張武和張陸一定會受到皇上的嘉獎。好在廣東的氣候土地不適合種棉花……”
聽到宋會首在那喋喋不休,宋舉人頓時大不服氣。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門外陡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大門就猛然被人推開,緊跟著,他就看到了面無表情的阿六。
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