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壽原本以為從垂髫童子到束發少年再到成年人雲集門上求拜師這種事,只不過是四皇子東窗事發後的一時風潮,然而,他卻萬萬沒想到,足足四五天過去,等到了十月十四,也就是冊封太子之前的一天,自家從大門到側門到後門,乃至於圍牆之外,也全都守滿了人。
於是,自從學會馬術後就喜歡騎馬的他,不得不每次出行都坐馬車。而即便是坐在車廂裡,也能聽到外頭那一聲聲深情呼喚老師的聲音——順便提一句,不少人的年紀甚至比他大一倍都不止。
張壽內心非常納悶,就沒人懷疑他只不過是作秀一場,哄哄四皇子?而且,他對四皇子這般,那是因為四皇子大嘴巴亂說話時他也在場,沒阻止到底有錯,所以在管教四皇子之前,他也需要對太后和皇帝有個交待。可並不是說,他對所有學生都會這麽乾。
真要是每個學生犯錯都要株連老師,呵呵,那老師真是天底下最高危的職業,沒有之一。
所以,張壽很想不通外間那風潮從何而來,
當這一日他再次出現在文華殿,脫離了國子監學官的隊伍,自覺有些格格不入地站在了一群翰林當中時——這也是他在那一日事發後,再一次因為皇帝召請進文華殿參加經筵——他方才終於後知後覺地得知,京城人的狂熱為什麽能持續這麽久。
因為他身邊一個和他品級相同,年紀卻足可以當他祖父的翰林侍讀學士非常友善地對他笑了笑,隨即眯著眼睛說:“張學士可知道,葛老太師在事發當日被人請去主持一個文會,在品評文章時,有人提到四皇子的那件事,然後他親口對人說出了一番話。”
“他說,外人都說他七元及第,曠古爍今,又是什麽文壇耆老,算學宗師,可張學士這一年多收的學生,卻比他這輩子收的學生還多,其中多有世人所說頑石,到你手中卻成為璞玉的。都說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像你這樣擅長相千裡馬的伯樂更不常有。”
“總有你一天,你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桃李滿天下,比他這個所謂算學宗師更加名垂青史。”
盡管張壽憑借多了數百年的見識,確實有些看不上國子監那一群所謂飽讀聖賢書,實則卻忙於勾心鬥角的學官,更覺得幾千年獨尊儒術的傳統放到今天實在是即將過時,但他並不覺得自己一個人就能夠改變這一切,所以才決定在走上層路線的同時再走一走下層路線。
然而,他都還沒做出多少成績來,他那個葛老師卻無時不刻不在吹噓他這個學生!
此時此刻,見其他那些根本就不太認識的同僚們或打量過來,因為剛剛旁邊這老翰林的話而露出各式各樣不相同的表情,張壽哪怕心裡對葛雍在外頭對自己的高評價有些無奈,但在經筵這種本來就最容易文人相輕的場合,他當然知道自己不能謙遜。
當下他就輕描淡寫地笑道:“原來老師對我這個關門弟子如此寄予厚望。也難怪這幾天我那宅院天天被人圍堵得水泄不通,就連家中人出門都成了難事。”
“呵,不過是些愚夫愚婦道聽途說而已……”某個著實不小的嘀咕聲只在說出這半截話之後就戛然而止,大概是想到了這道聽途說四個字用在這裡著實不妥。畢竟,主動替張壽揚名的人是當朝太師,所有朝官之中的最高頂點。
於是,在頓了一頓之後,說話的人就立刻補救道:“張學士雖說師承名門,但年少為師,也有不周到的地方,否則怎會出了四皇子這檔子事?”
這最後一句便是露骨到極點的攻擊了,張壽隨眼一瞥,發現是個三十許的陌生官員,他正打算反唇相譏,卻不想就聽到了翰林院這一陣列旁邊,恰是傳來了召明書院嶽山長的聲音:“不過些許小事,也值得被尊駕拿到這般場合來說?”
“雖則四皇子對皇上來說乃是卑幼,但終究是皇族,尊駕難道不該為尊者諱嗎?還是說,尊駕自幼從師長處所習禮儀,卻連這一點都沒有學過?”
說到這,嶽山長就泰然自若地說:“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四皇子以皇子之尊,卻深知尊師重道,知錯能改,難道這不值得褒揚,而是要因為這一時疏失,被拿來在這種場合攻擊他的老師嗎?”
張壽的反擊尚未到來,卻冷不防遭受到嶽山長的尖利諷刺,剛剛那說話的年輕官員不禁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尤其是被人點穿拿著四皇子攻擊張壽這一點,他更是恨不得把剛剛因為一時嫉妒而說過的話全都吞回去。
然而,他偃旗息鼓了,豫章書院的洪山長卻忍不住了。作為皇帝召來京城的四位山長之一,他進過宮,講過學,女兒還得到過太后的褒獎,如今人還享受著五品公主友的待遇,在宮中教授三皇子這個未來太子畫畫,可這些天來,他這個當父親的卻度日如年。
因為經筵以來,張壽和嶽山長等人都已經講過學,而他卻沒有!
哪怕張壽並非日日都來經筵,而是缺席過很多場,但誰都不覺得那是皇帝不重視他。因為張壽平日還在九章堂給學生上課,是個忙人。而他這個時不時參加經筵的人,在那張公布的經筵講學表中,他講學的日子卻排在十月十八……太子都冊封了,他再講學有什麽用!
所以此時此刻,眼見嶽山長竟是突然站在了張壽那一邊,他不禁本能地覺著人是在趁機向張壽賣人情,當下就沒好氣地冷哼道:“嶽山長倒是會替人文過飾非!自古以來,師者至尊至貴,更以學問德行為貴,只有弟子代師長受責,何嘗有過師長代弟子受責這種咄咄怪事!”
“這如果不是嘩眾取寵,便是沽名釣譽!”
他這最後一句話說得鏗鏘有力,任憑是誰都能聽出其中那毫不掩飾的蔑視。然而,話音剛落,一個冷颼颼的聲音就驟然響了起來。
“誰人誹謗我老師,便是我畢生之敵!”
隨著這個聲音,眾人方才發現,四皇子竟是悄無聲息地從大殿門口進來了。從前他每次都是和三皇子一道跟著皇帝進來,今天這突然現身,門口更是無人通報,當然更談不上提醒,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大吃一驚的同時暗自慶幸。
要知道,張壽突然名聲暴漲,看不慣的人,想和洪山長一樣罵一聲嘩眾取寵,沽名釣譽的人多了,只不過是因為第一個跳出來的人被嶽山長所挫,然後第二個又被洪山長搶先而已!
此時此刻,洪山長也認出了四皇子,可聽到四皇子這形同宣戰似的言辭,他卻那一腔書生意氣上來了,非但沒有就此打住,反而更是提高了聲音。
“只聽四皇子這話,就知道並未真正反省之前妄言的過失!師長固然要敬重,但師長有過錯的時候,身為學生也應該恭敬地指出,而不是盲從……”
早就體會到洪山長是個頑固不化的道學,因此張壽剛剛見人跳出來大罵挑釁的時候,恰是一點都不生氣——一來洪山長這德性是肯定不會被皇帝留在京城的,二來,今天過來聽講的同樣還有他一堆學生,不至於要他親自上陣。可四皇子竟突然獨自先來了,他卻有些意外。
此時此刻,見四皇子絲毫不理會正在那慷慨激昂的洪山長,竟是徑直走到了他的面前,因為皇帝撫慰的緣故數日沒進宮,這還是在事後第一次見到四皇子的他不由得好好端詳了人一番。不過三四日功夫,四皇子看上去沉穩了許多,眉宇間竟是稚氣不再。
“老師。”壓根連看都不看洪山長一眼,四皇子徑直對著張壽直接一個大揖,隨即就沉聲說道,“學生這些天在奉先殿抄孝經》,更是抄了十遍師說》。此前學生言語不謹,惹出禍端,如今又致使老師為人譏刺,實在是罪過。”
“今後,學生當刻苦向學,謹言慎行。然則若有人誹謗老師,那學生絕不會三緘其口!身為學生,怎能坐視有人辱我師長?”
洪山長被四皇子這一番連正眼都不看自己的宣言氣得七竅生煙,然而,正當他牛脾氣上來,打算不管不顧硬頂這麽一次的時候,卻不想外間突然傳來了響亮的呼喝聲。
從最靠近殿門的地方開始,本來還在議論紛紛的人群慌忙起身,漸次肅立,一時大殿中連衣袂摩擦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只能聽見人們盡量克制的呼吸聲。隨著腳步聲漸近,原本整齊肅立的人們齊刷刷地深深躬身行禮,恰是如同一片樹林齊齊折腰一般。
一手牽著四皇子的皇帝走得不疾不徐,但當路過張壽身側時,他瞥見四皇子也避在一旁深深行禮,他就順手伸了過去,見四皇子沒有回應,而是直接避到他身後,他就收回手複又前行,直到在正中的禦座坐下,見三皇子侍立在側,四皇子立於階下,他這才淡然笑了笑。
“明日冊封太子儀典已備,然則東宮講讀此前隻定了翰林侍講學士張九章一人,未免不足。如今經筵已經開了將近半月,朕細查諸講官言行,頗有所得。”
“今日在講學之前,朕意先定東宮講讀,諸卿可有人選推薦?”撂下這麽一個足可讓全場嘩然的大消息之後,皇帝卻根本沒有給眾人反應的機會,而是徑直看向了吳閣老和張鈺。
在皇帝的目光之下,一向被譽為是天子應聲蟲的吳閣老率先出列,一字一句地說:“臣以為,召明書院嶽山長品行卓著,才學不凡,教學有方,堪為東宮講讀。”
剛剛才幫張壽懟過人的嶽山長登時愣住了。雖說進京那一日就去國子監九章堂旁觀,卻因方青口無遮攔而有所失分,但他很清楚,就憑自己以及書院眾多學生在農學上的造詣,皇帝就應該會留下自己。
但那是應該,不是必然,此時真的為人舉薦,而且還是被出了名最會看天子眼色的吳閣老舉薦,他怎能不覺得十拿九穩?不過也是,不選他難道還能選食古不化的洪山長嗎?
他本待低下頭表示謙遜,下一刻卻只聽一旁傳來了又一個聲音:“臣舉薦太湖書院肖山長!肖山長在江南名重一時,此前講學亦是人人稱道。”
洪山長壓根沒想到竟仿佛立時三刻就要定下東宮講讀的人選,措手不及的他環目四顧,卻只見竟是沒有一個人看他——就連那些曾經見過的江西籍官員,亦是有意無意避開他的視線,登時心底咯噔一下。
他在第一次見皇帝時還表示不願意做官,希望盡早歸家,可在虛懸多年的東宮突然有主時,他最初的意願就不重要了——或者說,他希望能夠把太子教授成為自己希望的,溫文有禮,沉穩大度的謙謙君子,將來成為名垂青史的聖君賢主。
所以他才分外難以接受,之前皇帝點的第一個東宮講讀竟然是張壽!
可眼看那些重臣們你一言我一語,推舉出了一個個人選,其中華亭書院的徐山長卻也得到了提名,洪山長心中煎熬的同時,不免就朝三皇子看了過去,卻只見三皇子目光竟是頻頻流連階下的四皇子,緊跟著就抬頭看了過來。
正當他以為三皇子這是在看自己時,他卻只見三皇子突然笑了笑,隨即收回目光,從容地對皇帝行了個禮。
“父皇,洪娘子此前教授兒臣畫畫,盡心竭力。如今聽說太后和諸位娘娘慷慨捐資的女學將開,她就要去女學任勸學女史,兒臣卻也不舍得她這樣的名師。太后亦是嘉賞洪娘子德行才學,懇請父皇也給洪娘子一個名義,使她在女學之外,閑暇時候能來繼續教導兒臣畫畫。”
三皇子的這一番話,那可謂是圓滑漂亮,任憑誰也挑不出錯處來。而皇帝的反應更是相當快,當下就笑眯眯地點頭道:“洪氏女確實頗有才德,更可貴的是謙遜好學,在宮中也常常手不釋卷,她所求是天下女子能學而知之。其父豫章書院山長洪卿當初見朕時,直言不為求官,講學之後就要回去主持書院,父女二人頗有古風。朕自當全你父女二人所求。”
毫無準備被皇帝將了一軍的洪山長登時心裡咯噔一下,正想抗辯一二,皇帝的決斷卻已經來了:“賜洪卿百金,經筵後馳驛送歸江西。洪氏女賜勸學女史印,可隨時入宮謁見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