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測量,正是現代實驗可重複性的精髓。畢竟,一次實驗做出了結果,也許只是各種偶然的堆積,而多次實驗全都指向一個結果,那麽這個結果就可以確認了。
當然,實驗過程中浪費的資源,那就是對實驗室經費的一大考驗了。
而對於現在的葛府而言,浪費的資源不多——人力資源對這年頭來說根本不算事,幾個啞仆似乎也非常樂意在皇帝和大臣們面前展露一下尚結實的肌肉。至於每次滿溢出來的水,全都會經過木箱子下頭的木盆和竹管,重新流回一旁的水缸,可以說,基本不浪費。
最終十次反覆測量的結果,太祖題匾相比同樣重量的陰沉木邊角料,確實體積要更大。
而葛雍更是表示,在此之前,他用宮中庫房剩余的陰沉木邊角料也做過實驗,證明但凡同等重量的邊角料,排水量幾乎一致,誤差可以忽略不計。也就是說,這一批當年留存下來的東西,其材質幾乎相同。
事情到了這份上,決定反而都匯聚到了皇帝一個人身上。
為了證明太祖題匾是否藏有密卷,是否要毀掉太祖當年親筆為國子監九章堂題寫,而後請能工巧匠篆刻的這塊匾額?
面對那些意味不一的目光,皇帝卻只是呵呵一笑,隨即就突然轉向張壽:“張壽,論理你也算是朕的小師弟,此次多虧了你,揭開了一個挺大的謎題。只不過,朕想要知道的是結果,卻不想因此毀掉太祖皇帝的題匾,等回頭九章堂修繕好,這塊匾就掛回去吧。”
對於這樣一個結果,張壽事先有所猜測,但還是挺佩服皇帝在關鍵時刻的決斷力。他立時彎腰行禮,答應了下來,可緊跟著,皇帝突然又拐到了另外一個話題。
“今天早朝,順天府尹王卿把兵部內鬼和臨海大營往來的十三封密信全都解了出來,聽說,是昨夜你帶著學生們在順天府衙挑燈夜戰的結果?”
“回稟皇上,臣解開的只是一封信,而不是十三封。其余十二封,王大尹一個人輕輕松松就解出來了。他只是時間不夠,否則,只要知道移位密碼的原理,他一定能夠找到算法,解開最後那封密信,根本不必我和三個學生幫忙。”
張壽說到這裡,眼角余光就瞥見,一旁兵部尚書陸綰黑了臉,葛雍滿臉與有榮焉的自豪,順天府尹王傑淡然自若,仿佛並沒有因為他的誇讚而得意,更不要說忘形,至於其他人,那就很顯然一臉看熱鬧的表情了。
他不知道王傑今天在朝會上究竟是怎麽個大殺四方的,因此接下來就決定……與其謙虛地深藏功與名,不如稍微張揚一點。
在剛剛被無知的人痛罵物理和數學是妖法之後,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為理科正名。
“不懂算學的人去解移位密碼,只能一個個字去試,去死摳,但臣深受老師熏陶,所以知道,如何去揣摩他人的計算思路,如何用算學的辦法來解決實際問題。所以,臣才能想出測定太祖題匾是否空心的辦法,解開那封密信背後的玄虛。”
“朕也覺得,你這是學以致用,不愧是朕的小師弟!”
皇帝一邊說,一邊笑眯眯地輕輕摩挲了一下自己那漂亮的小胡子,沒注意到旁邊兼任禮部尚書的孔大學士對於他這隨便的行為是如何無奈的表情,隨即一錘定音地說,“話說陸家那小胖子你教得很不錯,上次在國子監時,他那機靈勁頭就讓朕簡直不敢信了。”
他說著就看一眼兵部尚書陸綰,一臉的羨慕:“陸卿真是好運氣,老師都對朕說,你家那小胖子天賦很好,只可惜被張壽搶了先。
浪子回頭尚且金不換,更何況浪子變成天才?”如果皇帝是稱讚自己的長子又或者次子,陸綰一定會興高采烈,驕傲自豪,然而,皇帝如今特意在這麽多人面前提起的人卻偏偏是自己一貫瞧不起的么兒,自視極高的兵部尚書大人不禁覺得極其不是滋味,卻還只能硬著頭皮訥訥稱是。
而接下來皇帝說出的話,更是讓他極其意外。
“國子監祭酒周卿告訴朕,九章堂要想整修到煥然一新,還得花費至少一個月。而在此期間,朕也不希望張壽你就這麽閑散沒事乾。據周卿所說,國子監半山堂的那些學生,一個個都是刺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比如張琛和陸家小胖子就曾是代表,既如此,半山堂給你。”
見張壽愣住了,皇帝就進一步補充道:“你這個國子博士,就專轄九章堂和半山堂。繩愆廳不好教訓的那些小子,你替朕好好收拾。他們裡頭有些人,大約連啟蒙的三字經,千字文,也未必能背得出來。背不出來就背不出來吧,可一群睜眼瞎還惹禍,那朕就忍不得了!”
張壽頓時異常頭疼。這是把我當成專管不良少年的魔鬼教師嗎?其實我沒那麽大本事啊!
之前要不是朱瑩和陸三郎亂造勢,根本就不會變成這個局面的!
天知道竹林農家樂怎麽會變成高大上的竹林數學講堂……
瞥見葛雍正在拚命衝他搖頭,似乎也讚成他辭掉這件麻煩差事,張壽立刻苦著臉說:“皇上,臣沒那麽大能耐,之前繩愆廳徐監丞就說過,便是張琛陸三郎等人,其實也是劣跡斑斑,臣無可奈何,只能對他們許諾之前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然後罰他們抄書。”
“可他們到底是曾經和臣在竹林中共抗亂軍,有過一番同甘共苦的情誼。但半山堂中的其他人卻不同,臣自忖不過是一介凡人,懾服不了那麽多刺頭,所以不敢擔此重任。”
“張博士何必妄自菲薄?”此時開口的卻不是皇帝,而是順天府尹王傑。昨天張壽投之以桃,今天王大頭就果斷報之以李。
他非常誠懇地說:“張博士能管住張琛和陸築等人,自然能管住其他人。但師生名分卻架不住父子天倫,張博士無非是怕當嚴師卻招來他們家裡埋怨。所以,皇上若要讓他背上如此重責,自然要給他相應的權限。否則,日後別說是張博士,國子監周大司成也會不勝其煩。”
這話說得陸綰再次面色非常不自然——他絕不是埋怨張壽對他那胖兒子嚴厲,他是討厭張壽對他那胖兒子太寬縱,把人抬得太高!而且,要是張壽能像對陸築似的,把一個個紈絝子弟全都調教成天才棟梁,那豈不是說他們這些當父親的全都太糟糕了嗎?
王大頭這個狡猾的家夥,比他們兵部多解開一封他們誰都沒弄明白的密信也就罷了,偏偏卻還勸諫皇帝給張壽更大的權限!
想到這裡了,陸綰只能以目示意孔大學士,希望這位閣老能夠站出來力挽狂瀾。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這位內閣次輔竟然在……發呆,一點都沒注意到他那期冀的目光。
而接下來更讓他意外的一幕發生了,就只見國子監祭酒周勳,竟然也站了出來!
“皇上若是想要將半山堂交給張博士,想要讓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監生回頭是岸,確實要給張博士更高的權限才行。否則,難道他每日裡去各家府邸,把那些請了病假事假喪假各種假的監生,全都給拎回國子監嗎?”
皇帝頓時眉毛一揚,見張壽臉色驚愕,他突然轉向一旁喜上眉梢的朱瑩,因笑道:“小瑩瑩,瞧把你高興的,怎麽,你想讓你這如意郎君去勞心勞力,管著那群從來就掛名不去國子監的家夥?你對他這麽有信心?”
“那當然!”朱瑩想都不想便點了點頭,隨即又補充了一句,“我家祖母就說過,打算把我二哥交給阿壽去管教,他就是欠收拾!”
“呵呵, 姨母還真是……”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繼而就輕描淡寫地說,“那好吧,朕就特賜張壽一把戒尺,但凡誰要是遲到曠課不守規矩等等,把他們手心打爛再說!說來老三老四也已經到入學的年紀了,回頭朕一並把人送到半山堂來!”
哪怕是之前讚成張壽接管半山堂那群紈絝子弟的人,頃刻之間,他們的表情也和其他人一樣,全都凍在了臉上。
張壽更是覺得自己猶如見了鬼,可當皇帝轉頭朝自己看來時,想到如今這世上遺留著很多熟悉的東西,卻有更多仿佛強大不可動搖的東西橫亙在面前,他隻覺心裡沉甸甸的。
“皇上是希望三皇子和四皇子,學習剛剛被戶部張尚書指斥為妖法的世間運行之理嗎?”
“沒錯!”皇帝一時撫掌歎道,“太祖皇帝當年常感慨,朕生而能文,稍大能武,奈何對世間萬物之理,卻只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想用時卻已經悔之晚矣。老師替朕教過老大老二,如今他年紀大了,也應該享清福了,你就幫朕調教一下老三老四吧!”
張壽沒注意後半截話,因為皇帝前半截話實在是信息量巨大。
難道太祖皇帝是個文科生?也許……但更可能的是,那位前賢會的東西有點雜。既有二進製,也有北京老地圖,更有心肺複蘇術。至於數學物理這些基本學科,也許那位前輩因為離開學校太久,印象不夠深刻。這其實是絕大多數人在畢業之後的通病。
想到這裡,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深深一揖行禮:“既如此,臣奉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