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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堂門外,國子監周祭酒和羅司業並肩而立,幾個國子博士聽張壽在那推崇世間之理時,不由大多露出了不忿之色。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終於忍不住大聲咆哮道:“上古聖王所處的時代,那是聖明治世,如今怎能和當年相提並論,你簡直狂妄荒謬!”
屋子裡的學生們全都沒想到,外頭竟然有人會在這時候突然發難,縱使有些剛剛走神的人,那也一下子激動了起來。這可是國子監,往常全都是各堂各管各的,那些國子博士甚至連各自負責的那一堂,也不過是偶爾監督一下,大多數事務都交給齋長。
如今竟然有人出面和他們的新老師針鋒相對,這熱鬧可大了!
張壽早就料到,一旦自己崇今而不是複古,肯定會挨噴。認出忿然反駁他的人,是國子監管著率性堂的博士楊一鳴,他就呵呵笑道:“楊博士說上古聖王的時候最好,那我敢問你,你知道上古聖王的時候,疆域有多大?那時候天下有多少人?那時候有幾個人認字?”
見老頭兒被自己問得頓時一愣,他就連珠炮似的繼續說道:“上古聖王的時候,江南還是一片澤國,荊楚還是無數叢林,遼東一片冰天雪地,有人煙的不過中原那小小一塊地方,也就是如今一個布政司之地。你覺得,是治理一個布政司難,還是治理如今的天下難?”
不等老頭兒重新理清頭緒,他就再次不慌不忙開了口。
“《尚書·多士》曰,惟殷先人,有冊有典。就連書史,也不過是殷商時才漸漸有的,你說的上古時代,縱使有再多的先賢語錄,可記錄下半點?須知殷商尚血祭,周時方才崇禮!我們如今磨麥食面,可在當年兩漢時,不過貴族才能吃到麵粉,尋常百姓只能吃到麥飯。”
“秦無紙,漢無水力石磨,晉無火藥,唐無活字,宋無火銃,元朝的火器遠遜如今……更不要說如今億萬百姓開墾出來的田地遍及四海,一朝熟而天下足。對了,我記得就連木棉也是本朝方才大規模種植,敢問楊博士,上古的時候用的是什麽禦寒?”
見楊一鳴已經整張臉都抽搐了起來,張壽這才淡淡地說:“是,那時候有毛皮,可既然是你推崇禮儀王道的上古,如果只能殺戮野獸取肉和皮用來果腹保暖,那怎麽比得上如今什麽都能從田裡取用,飽暖自足?”
眼見楊一鳴被駁得體無完膚,其他國子博士在面面相覷的同時,不禁非常慶幸沒貿貿然出去加入駁斥的行列,如今方才不至於陷入狼狽。
而周祭酒和羅司業兩人對視一眼,那就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了。
歷朝歷代,全都推崇複古,奈何本朝……咳咳,本朝太祖那就是最討厭別人說上古聖王如何如何的,當年曾經在某大儒一開口說道這話題時,他就立刻雷霆大怒地駁斥,上古先民還茹毛飲血呢,聖王再能耐,赤手空拳,怎可能比如今之天下更繁華?
就在他們暫且卡殼的時候,就隻聽身後傳來了一聲低低的讚歎。
“說得不錯!都說上古聖王如何如何,當初太祖皇帝就說過,別說上古了,秦時沒有馬鐙,漢時男子漢大丈夫都還穿開襠褲!本來古往今來便是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好!”
正在絞盡腦汁想詞的國子博士楊一鳴憤怒地扭過頭去,就只見說話的人不是別人,恰是女扮男裝的朱瑩!還不等他告誡自己好男不與女鬥,就認出了她身邊的另外一個人。
這下子,他登時面色蒼白。
因為,饒有興致站在他們身後旁聽的,不是別人,恰是當今天子。
平日在背後拚命推崇上古聖王不要緊,推崇上古之世必定勝過如今也不要緊,因為就連天子在某些特定場合也會姑且動輒上古如何。然而,在眼下這種場合下,他叫囂如今不如當年的話明顯被天子聽去,那簡直是自己給自己掘墓!
皇帝卻只是眸色深沉地看了一眼這位口口聲聲推崇上古的老博士,隨即對其他人打了個手勢,阻止了周勳等學官圍過來見禮。他並不希望自己的到來,影響裡頭的那一堂課。
而屋子裡的張壽,卻也正好聽到了朱瑩的聲音。他並不知道外間天子居然也興致勃勃地來旁聽了,卻是收回了剛剛看楊老頭的目光,笑吟吟地掃了一眼半山堂中的學生。
“其實我說的,很多都能從古書典籍中找到證據。上古也許是有不少神秘卻失傳的東西,但如今,我們也打造出了一個上古人想像不到的盛世。至少,上古人絕不會有人如我朝這般揚帆天下,縱覽四海。”
說到這裡,他方才詞鋒一轉:“我知道,如今坐在這裡的人,除了兩位正值啟蒙的皇子,其他人讀書天賦大約只是尋常,又或者說,不大喜歡死記硬背這一套。所以,我設定的課程也很簡單,每日四堂課,上午下午各兩堂課,每堂課半個時辰,休息兩刻鍾。”
“一為講史,半個時辰,講歷朝歷代的史書,也講些古今中外文人筆記裡的事,結合講一些四書五經,大家可以權當聽故事。課堂中不禁提問。”
“二為自然,簡單地給大家解說一下世間之理,至少,日後不會有人無知到叫嚷妖法。”
門外的皇帝和朱瑩聽到張壽這話,一個莞爾,一個嗤笑,恰是同時想到了那位致仕在家的戶部原尚書張懷禮。隻可憐人如今已經中風癱倒,不能說話,不能寫字,縱然此時在場,聽到張壽正在諷刺妖法,那也沒辦法憤怒地反駁。
“三為禮樂,簡單說來,便是陶冶情操的各種選修課,琴棋書畫等等都歸入其中。各種樂器不論雅俗,全都在其中。”
“四為健體,騎射、武藝、蹴鞠、馬球等等皆可。若是對這些對抗太激烈的都不感興趣,投壺、板球、乒乓……回頭會發三四節課的選課表。生命在於運動,不說出將入相,下馬治民,上馬治軍,至少,手無縛雞之力,百無一用是書生這些評價,不應該屬於國子監的監生!”
同樣鬼鬼祟祟湊在皇帝身後看熱鬧的陸三郎差點高聲叫好,可想想如此太過浮誇,他只能強自按捺這股情緒。而下一刻,他就聽到裡頭傳來了一個充滿童稚的聲音。
“太好啦,我最怕天天被人逼著背書了!”
四皇子的雀躍隻維持了片刻,就因為袖子被一旁的三哥使勁拉了拉戛然而止。意識到今天自己幾次失態,他頓時羞窘極了。
然而,他片刻就完全松弛了下來,因為張琛接在他後頭撫掌叫好,當初翠筠間裡混過的那些紈絝們全都在賣力起哄充當捧哏,至於其他人……雖說仍然有人將信將疑,可這種課程安排比他們想象中那種被人揮舞戒尺逼著背經史寫文章實在是好太多了。
因此,在最初稀稀拉拉的掌聲之後,不斷有人加入了進來,屋子裡的一百余人中,也就少數幾個刺頭仍舊硬扛著。甚至還有人趁著掌聲漸漸低落下去的瞬間大聲問了一句。
“剛剛張博士說一天四節課,莫非你所說的這些,你都樣樣精通嗎?”
“那當然……不可能!”
張壽一個停頓之後,微笑卻從容地吐出了那三個字:“如今這天下,大約不存在經史精通,武藝嫻熟,音律絕頂,禮儀出眾,還能玩得好蹴鞠,打得好馬球的人,我當然也不例外。但是,精通一樣東西的人,在這匯聚天下人才的京城,自然不乏。”
“再者,何為選修?不過是讓大家能夠真正學一些感興趣的東西,以你們各自的出身家境,真的有心鑽研,日後自然能請到獨步天下的大家來教授,如今的課,只不過啟發而已。所以,必修的講史和自然,我講,其余的老師,大家可以自己提出人選,而後外聘。”
“每一門選修課外聘的人選, 由選修這一門課的人投票決定。而選定了之後,也由大家自己去想辦法禮聘請過來。當然,國子監的進出是有規矩的,如果有人想著請哪裡的頭牌來講授風花雪月,趁早死了這條心。如果自己擅長蹴鞠投壺之類,也可以毛遂自薦充當教授。”
聽說老師還可以自己決定自己請,甚至毛遂自薦自己當,雖說張壽把請青樓楚館裡那些精通音律的頭牌給杜絕了,但眾人還是極其振奮,直到一聲清脆的驚堂木,他們方才再次安靜了下來。
誰都沒發現,雖然絕不能說就這麽服了這位師長,可他們已經不知不覺願意聽他說話。
張壽知道,如果皇帝願意,可以為三皇子和四皇子請天下最好的大儒,又或者講課水平最高的先生,甚至葛雍也未必會推托隔三差五給兩位皇子講課的請求,可皇帝卻把兩個皇子連同一堆不良少年一塊丟給自己,因此他打一開始便定了自己在半山堂的策略。
講故事,而不是講學問;做普及,而不是做研究。
去過翠筠間的二十四個人,他都未必能讓人全部浪子回頭,更何況眼下這一百多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