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不負責任地把一元方程丟給了陸三郎去講,這一天下午,張壽就直接拋出了兩元一次方程。如此飛毛腿似的進度,放在後世他會被無數教育學家噴死,但如今面對一群年紀至少十六歲以上,最高達到了將近四十歲的學生,他一點負擔都沒有。
都是好歹經過九章算術洗禮的成年人了,小學生半個月一個月掌握的東西,我花半天時間給你們講,你們不能領悟那就是自己蠢笨了!
他卻也不是單純地隻講理論,而是把雞兔同籠,上次王傑在順天府試中出過的長繩測井深,以碗知僧等等各種問題當作示例,充分向學生們展示了兩元一次方程在實際問題中的靈活運用。
果然,當這些學生們發現只要列個方程,曾經被人認為難的各種問題竟然如此易解,全都異常振奮。然而,張壽在兩堂課將要下課的時候,卻突然布置了一道完全無關的作業。
“你們當中,也許有四書五經不曾爛熟於心的,但啟蒙的千字文,卻應該都讀過,唐詩宋詞漢樂府,應該也讀過不少。回去之後,你們回憶所學,看看哪些詩詞歌賦裡的句子,全都出自千字文,然後寫出來。這項作業限時五天,五天之內,你們隨時都可以交上來。”
別的監生隻以為張壽是心血來潮,目的是讓他們在修習算經的同時,也好好去溫習那些詩詞歌賦,但陸三郎卻壓根不會這麽想。
前天晚上張康相邀的目的,張壽事後沒對他說,可他和張康認識已久,自從回京之後他被皇帝誇讚很有算學天賦之後,張康就找他試開過那個密匣。
結果,陸三郎理所當然地失敗了。連一點線索和頭緒都沒有,算個鬼啊……
因此跟著張壽回號舍時,他就忍不住好奇問道:“小先生莫非對那個十四環密鑰已經有線索了?”
“哦,你也試過?”張壽笑問了一句,等到陸三郎尷尬地說毫無頭緒,他就聳了聳肩道,“我哪有線索,只是死馬當成活馬醫,先試試看千字文裡頭那一千字,能組合成多少前人的詩詞名句。然後再用之前王大尹找我解那封密信的同一種算法去撞撞運氣。”
說到這裡,他就聳聳肩道:“行就行,不行我也沒辦法。”
陸三郎先是一愣,隨即一拍大腿道:“我怎麽沒想到,這確實是個辦法!小先生你早說啊,看看有哪些詩句裡的字都出自千字文,這事兒渭南伯已經讓人做過,但因為和那五十六個字對不上,也就撂一邊去了。你等著,我去一趟他那兒,把那些詩句的抄本給你拿過來!”
見撂下這話之後,陸三郎拔腿就要跑,張壽心中一動,突然就伸手扣住了他的肩膀。
漢字總數足有上萬,而常用漢字,後世統計的是三千五百個,但有統計說日常資料中,百分之九十八都是最常用的一千字,百分之九十九是常用的兩千五百字。
千字文也是一千個字,但當中有不少生僻字,覆蓋面沒這麽廣,可從古往今來的詩句中找出幾十甚至幾百句,應該也是沒問題的。當然,千字文裡頭,如雙、若、單、涯、北、煙等等詩詞歌賦裡的常用字都沒有,這肯定還會降低符合要求的詩句數量。
但不管怎麽說,讓他這些學生們立時三刻去整理出,哪些詩句是完全用千字文裡的字寫的,即便絞盡腦汁,也自然是及不上渭南伯張康這個追尋那個密匣秘密的人幾十年來的不懈努力。可是,九章堂人多力量大,未必不能用來做這件事。
腦海中電光火石之間轉過如此念頭,張壽見陸三郎疑惑地看著他,他便笑了。
“你既然去見渭南伯,那麽就替我問一問他,他拜托我的這件事,是否能夠當成一個課題,提供給九章堂的學生。我一個人的能力有限,葛老師和其他宗師做不到的事,我也做不到,但參與的人多了,我也許會有點主意。”
陸三郎張了張口,本想問那些連方程也要費點神才能理解和領會的學生們,能幫得上張壽什麽忙,但轉瞬之間,他就領會了張壽的意思。
不說別的,這些人也許可能找出張康之前沒發現的詩句;更何況,這些詩句裡的字,到底對應千字文裡的第幾個字,這也需要人手來整理,他可不樂意親自一個個字地去數!當然最重要的是,就算是再笨的人,有時候興許也會靈機一動找出一條聰明人沒想到的思路來。
當然,前提是密文真的和十四字的詩詞歌賦有關,而不是隨隨便便的一句話……
他立時昂首挺胸道:“我知道了,這就去!小先生你放心,這要是渭南伯不答應,咱們就隨隨便便糊弄一下他,反正這是他軍器局的事,和我們又不相乾!”
張壽當然很嘉許陸三郎這雷厲風行的勁頭,點點頭就示意人趕緊去。一個時辰之後,他就只見陸三郎眉飛色舞興衝衝地推門進來,直截了當呈上了十幾張紙。
“我就說,去找渭南伯要這些東西,他肯定有。他是在發現十四環文字全都來自千字文之後,緊急吩咐手底下三四十個親信翻遍了詩集找來的詩句,足足花了大半個月!當然不能說沒有遺漏,可有名的那些詩文集子,應該都找過了,下一步還沒來得及算。”
“還有,小先生你之前說的,把這當成課題,渭南伯也仔仔細細考量過了,最開始還有些猶豫,可思來想去仿佛想通了,說願意試一試。反正那個匣子一旦打開,據說能夠重新設置新的密鑰,不必擔心日後不能用。”
那匣子居然還有重置密碼的功能?挺先進啊!
張壽心裡這麽想,少不得接過紙開始往下看。隻一掃,他就發現,大概是因為全部十四個字都出自千字文的詩句不那麽好找,所以退而求其次,連七字符合的詩詞歌賦都算進去了。
比如說,黃河之水天上來。下句第一個奔字千字文裡頭就沒有,下句就沒有列入。
比如說,古來萬事東流水,上句世間行樂亦如此,第二個間字沒有,上句就沒列入。
比如說,願逐月華流照君,上句此時相望不相聞的望字沒有,上句也沒有列入。
縱覽那幾張紙的詩句,十四個字全都符合的少之又少,甚至連五言詩,又或者那些字數不像絕句以及律詩那般嚴格對應的詞歌賦都相當不少,顯然張康的人沒少動腦筋費功夫。
而陸三郎還在旁邊解釋道:“至於那鎖上的五十六個字,就沒有能組成詩句的。”
張壽點了點頭,粗粗看一遍後就對陸三郎說:“明日一早,你在九章堂上看看有沒有人交作業,如果和這上頭不一樣的詩就收錄進來,一樣的就不用麻煩了。然後,你就說這是幫軍器局解一個難題,讓他們把這些詩句裡頭每一個字在千字文裡頭代表的數字都摘出來……”
陸三郎一邊聽一邊點頭,到最後就雄赳赳氣昂昂地出去了。然而,做人最聰明的陸三郎卻也沒有吃獨食。如今是他這個齋長負責主持早課,而齊良則是負責在閑暇時間一個個找人談天說地,了解個人情況和性格品行。所以這麽大一樁任務,他當然不會撇下齊良。
至於張壽自己,在陸三郎走了之後,他在書桌上鋪開紙,耐心地把十四環文字密碼鎖上的五十六個字換成了相應的數字,隨即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擊著指甲。
“與其一味簡單地代入驗算,不如順便講講函數?如果是線性函數,再畫個平面直角坐標系,把前後數字代入進去?這樣還能順便講講解析幾何,一目了然……嗯,就是比較超前了,也浪費紙……”
當張壽準備利用九章堂中那為數不少的人手開始一次解密大會戰的時候,渭南伯張康的緊急奏報,也送到了皇帝案頭。對於那個從先帝睿宗年間就失落了密鑰再也打不開的匣子,皇帝沒有張康那麽大的執著,但也免不了好奇,因此對張康先斬後奏的做法,他也並不惱火。
“九章堂這才上了幾天課,張壽居然就用張康請他幫忙的這件事搞出了一樁大課題,這小子,有意思。”皇帝站起身,對楚寬送來的大氅視而不見,竟是揣著雙手在屋子裡踱了兩步,“聽說老二去見了張康?他知道這事嗎?”
“應該……不知道吧?”楚寬竭力讓自己的回答顯得不確定一些,隨即又小心翼翼地說,“畢竟,二皇子是前天上午去渭南伯府見的渭南伯。和之前渭南伯兩次見張壽,還有今天陸三郎找去見他的時間正好錯開了……”
“好了,不用說了。”皇帝打斷了楚寬的話, 有些懶洋洋地說,“老大和老二,從小就開始爭個不停,如今大了,有別的心思也不奇怪。老大至少還知道稍微節製一點,找的是秦國公張川這種修書讀書不問國事的勳貴,老二就敢直接把手伸去軍器局。”
楚寬本想說,他們大概也是想讓您看看器量才乾,可話到嘴邊見皇帝面色譏誚,他就不敢再說了。尤其是看到皇帝突然大步往外走時,原本就打算伺候皇帝去清寧宮太后那兒昏定的他連忙追了上去,堪堪在大殿門前追上皇帝,為其披上了那一襲厚厚的狐皮大氅。
“你是司禮監秉筆,不是乾清宮管事牌子了,用不著整天圍著朕轉個不停。”皇帝頭也不回地撂下這句話,楚寬因此進退兩難,可目送皇帝走出去十幾步,他到底還是再次追上。
果然,接下來皇帝再也沒有攆他走,哪怕是進了清寧宮之後亦然。等到眼看著皇帝有些漫不經心地行禮向太后請了晚安,坐了不片刻就要告退,他才剛松了一口氣,卻只見剛剛離座而起的皇帝突然似笑非笑地拋出了兩個問題。
“聽說,母后在老大和老二面前盛讚了張壽?有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