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皇帝親口講太祖皇帝的故事,這種場景,張壽之前甚至連想都沒想過。
現在他隱約明白了,朱瑩常常掛在嘴邊的太祖皇帝說,也許是和她父親趙國公朱涇學來的,也許是和太夫人學來的,但還有一個可能的學習途徑,那就是和皇帝本人學的!
因為皇帝在信步前行的同時,也是口口聲聲的太祖皇帝說。這位天子似乎並不是第一次來國子監,每當來到一處建築時,都不太理會那些行禮不迭的學官或是雜役,而是會指指點點,來一段當年太祖皇帝的故事。
“太祖皇帝常說,跪拜乃大禮節,男兒膝下有黃金,哪能沒事就當磕頭蟲。宋時就連上朝也不是回回都要下跪,既然我朝驅除北虜,那麽禮節上也應該恢復古禮,不可輕易讓人屈膝。所以即位之初,就隻每年三大朝行跪拜禮,其余一律從簡。”
張壽第一次聽這些掌故,因此津津有味,而其他人都不知道聽自家大人講過多少次太祖皇帝的故事了,還不敢露出倦容,那真是折磨。
然而,比他們更受折磨的,無疑是沒想到楚寬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周勳等國子監學官們。
誰都沒想到皇帝竟然來得如此之快!
當皇帝在一個個講堂門前佇立旁聽的時候,別說博士和助教們都緊張得開始結結巴巴,早上氣喘籲籲趕來,聚集一堂的監生們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簡直快憋死了!
而如果不是皇帝並沒有打斷人問問題,羅司業覺得自己到了嗓子眼的心就要蹦出來了!
可即便如此,看著張壽和那群紈絝子猶如護衛似的跟在皇帝身邊,朱瑩還拖著朱二在旁邊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麽,他還是不禁心生嫉妒,恨不得此時此刻陪伴君側的人是自己。
四品這個坎再往上躍一步,放在六部是侍郎,而放在內閣,那也不是不可以……只要簡在帝心,有人就是這麽一步登天拔擢上去的!當然,不經廷推入閣,會被人笑話是真的……
於是,羅司業只能帶著典簿廳的幾個小官遠遠跟在皇帝身後,卻很好奇周勳這個國子監祭酒為何這麽沉得住氣,真的把事情一股腦兒交給張壽,自己就袖手旁觀,連面也不在皇帝面前露了。當他跟著東兜兜西轉轉,最後終於遠遠看到一座建築時,他終於發現了周勳。
同時,他也一下子恍然大悟,祭酒大人為什麽不出來……因為人帶著幾個提著水桶抹布的雜役,一旁地上還擱著一塊紅布裹著的長條形物體,赫然正在九章堂前與一個十六七歲的弱冠少年對峙!
周勳是想要帶人去迅速收拾九章堂,然後掛上太祖皇帝禦筆親題匾額,誰知道被攔了!
盡管周勳這一方足足有十幾個人,可幾次衝上去卻都被人輕易阻攔,有抄著扁擔上去的雜役,竟是被反手奪去“兵器”,揍得抱頭鼠竄回來。
面對這以眾凌寡卻被寡欺的一幕,羅司業不知怎的竟然有點想笑,可當瞧見皇帝饒有興致地帶著張壽一行人上前,他卻又覺得心裡七上八下。
“阿六好樣的!”
朱瑩這突如其來的嚷嚷,成功地驚醒了正咬牙切齒卻難破少年五指關的周勳。他徐徐轉過身,當發現皇帝已然駕臨的時候,他一張臉登時變得雪白。他之前已經計劃得很好,趁著張壽和其他人去迎駕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九章堂的問題先解決掉。
縱使朽爛的地板沒辦法,但其他東西還是來得及換的!
可當他安排好講課的博士助教以及聽課的監生們,
連忙趕過來時,卻發現早就派來的雜役被一個少年所阻,他自己親自上去呵斥也無功而返,別說清掃工作沒法開展,特地拿出來的牌匾也沒法掛,偏偏皇帝竟然來得迅如閃電! 因此,周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一馬當先越走越近,到最後竟是徑直來到了阿六跟前。眼見得剛剛那個一聲不響阻攔自己的少年默默往旁邊退了一步,隨即深深一揖行禮,他不禁更是恨得牙癢癢的。
這個不懂禮的啞巴,居然認得皇帝!
然而,讓周勳和張壽全都有些意外的是,皇帝居然停下步子問道:“你就是阿六?”
“是。”即便當著皇帝的面,阿壽依舊惜字如金。
可周勳卻氣壞了,既然不是啞巴,為什麽我剛剛無論說什麽,你都一聲不吭!
“花七說,八月十四那天晚上你力戰亂軍,還挑飛了刺客一支箭,不錯,名師出高徒。”
見阿六低著頭,對於這樣的誇獎似乎沒有什麽反應,皇帝也不以為忤,扭頭看了一眼周勳和那些雜役,他就淡淡地問道:“朕倒想知道,這算是怎麽回事?”
張壽攔住了躍躍欲試的陸三郎,同時一個眼神止住了朱瑩。既然眼下自己的目的看似是達到了,那麽就沒必要忙著出頭去落井下石。萬一人家國子監祭酒信口雌黃,他再出面不遲。
“皇上,這九章堂乃是太祖皇帝當年立算科所在之地,但因為多年沒有監生願意學算科,再加上博士助教也無人通曉算科,所以空置多年。”
周勳把心一橫,索性實話實說:“太祖禦筆親題匾額,乃是貴重之物,所以臣命人摘下來珍藏於國子監庫房,以防風吹日曬雨淋之後朽壞。至於九章堂中維護不善,以至於蛛網密布,地板朽壞,家具蒙塵,臣確實有失察之過。 若非昨夜張博士帶陸築清掃,臣還未曾察覺。”
說完這話,他便屈膝長跪於地,一副誠懇請罪的架勢。
面對這一幕,張壽不禁暗自哂然,心想蒙混不過去就立刻光棍認罪,這還真夠果斷的。
誰知道就在這時候,那包著紅布的匾額旁邊,一個原本低頭垂手的小吏突然抬起頭來叫嚷了一聲:“皇上,大司成這是避重就輕,他知道太祖匾額是空心的,藏著太祖密卷一百篇,這才摘下來藏到庫房,絞盡腦汁想要把密卷起出來!”
此話一出,別說後頭偷偷摸摸跟過來的羅司業目瞪口呆,一大群紈絝子弟也同樣瞠目結舌。然而,最最驚訝的不是別人,竟是朱瑩。她下意識地使勁掐了一下身邊的二哥,直到聽見一聲慘叫,她這才惡狠狠地瞪過去一眼。朱二就猶如被掐了喉嚨似的雞,慌忙閉嘴。
瞪完哥哥,朱瑩不禁低聲嘀咕道:“居然不是做夢……可這牌匾裡怎麽可能有太祖密卷?那不是和書坊裡那些傳奇話本似的!”
而周勳卻是額頭冷汗涔涔。他張了張嘴卻發現發不出聲音,頓時驚慌失措,竟是下意識地重重一頭磕在地上,這才借著疼痛終於叫出了聲來。
“皇上,絕無此事!”
皇帝卻沒有理會周勳的辯白,他直勾勾地看著那塊牌匾,突然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將蒙在上頭的紅布揭開,見那赫然是龍飛鳳舞的九章堂三個字,他突然用手在牌匾中央和邊緣各自敲了敲,凝神聽了聽聲音後,他就笑了起來。
“你們說,朕是不是應該劈了這牌匾,找出太祖密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