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徐來堂中,被葛雍趕回來的紈絝子弟們正如同無頭的蒼蠅,四處亂轉。除了按照往日關系密切程度,他們分成了一個個小團體,但聚集人群最多的,卻是齊良身邊。
往日齊良雖說也被人稱之為大師兄,算是有點威信,可他很清楚那是因為朱瑩對他還算客氣的面子,可現如今人人圍在他身邊,探問的卻幾乎只有一個問題。
葛先生和張小郎君到底是什麽關系?
你們亂糟糟的回來,亂糟糟的說話,沒在現場的我連張家大宅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誰曉得葛先生是誰!
齊良心中很鬱悶,更後悔的是朱瑩讓朱宏來翠筠間叫人去張宅給張壽撐場面時,卻偏偏特意吩咐留了他在這兒看家。這固然是信得過他,可也導致他現在滿頭霧水,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就當他越想越懊惱,越懊惱越不耐煩的時候,陸三郎如同一個球似的適時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卻是沒好氣地說道:“快讓開,你們這些家夥,話不說清楚,齊師兄怎麽回答你們!”
沒等張琛發火,陸三郎就滿臉堆笑地說:“齊師兄,今天順天鄉試唐解元和國子監謝齋長聯袂來找張小郎君麻煩的事,你應該聽說了,結果,那個謝齋長一道題都沒解開,唐解元卻一口咬定了要謝萬權拜在翠筠間老先生的名下。”
此話一出,齊良就登時倒吸一口涼氣。
那個解元郎真是狠辣,這不是要逼著小先生露出破綻嗎?
“可後來葛先生從天而降,把唐解元和謝齋長罵了個狗血淋頭,而後還說謝齋長沒資格拜入翠筠間。葛先生不但是赫赫有名的帝師,還是諸皇子的老師,京城那些大學士尚書之類的高官,有一多半是他當初主考取中的,我們這些人的父執長輩,不少也要對他行弟子禮。”
把這最關鍵的給解釋清楚了,陸三郎就眼巴巴地盯著齊良:“葛先生說,這翠筠間是他的,所以我和大夥兒都很好奇,張小郎君和葛先生是什麽關系?”
什麽?那個曾經在竹屋中長籲短歎,兩個僮仆愁眉苦臉,最終沒住幾個月就搬走了的白發蒼蒼落魄老隱士,竟然有那麽大的來頭,那麽高的身份?
齊良簡直覺得自己的既有認識完全被顛覆了,半晌都沒說出話來,更不要說回應陸三郎的期待。
換成平時,這些早就心懷疑慮的紈絝子弟們一定會想盡各種辦法讓齊良開口,可此時此刻,就連心癢癢到極其想探個明白的陸三郎,也只能旁敲側擊。
這種圍觀者七嘴八舌探問不休,當事者卻三緘其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外間一個嚷嚷聲響起:“都回來了,朱大小姐回來了,葛先生也來了!”
這一次,葛先生三個字,卻是成功地蓋過了朱瑩這位千金大小姐的魔力。頃刻之間,偌大的清風徐來堂鴉雀無聲,隨即就是一個極大的嗓門:“我們是不是該去迎接一下葛先生?”
這個首倡者還沒來得及繼續彰顯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就被呼啦啦的人群給擠到了一邊去。幾乎是幾息功夫,剛剛還滿地都是人的清風徐來堂就猶如潮水退去一般空空蕩蕩,只剩下曾經被人圍在當中的齊良孤零零站在那兒,臉上流露出淡淡的憂傷。
他當年還特意來過這裡,見到了那位老隱士的真面目。記得那老者確實形象極佳,只是嘔血愁苦。他希望能夠覓得良師,只不過對方張口說出的盡是一些他聽不懂的話,後來更是悄無聲息搬離了,他也就斷了這念頭。
如今想想也是自然,當朝帝師怎麽會屈尊和他一個鄉下小子多言語?好高騖遠是要不得的,他和鄧小呆這樣的出身,能夠有小先生張壽好心提攜,已經夠幸運了!
想通了的齊良急忙拔腿就往外趕,當他剛出了清風徐來堂時,就只見不遠處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正由張壽和朱瑩一左一右陪著往這邊來。
他當然記得當時那位老隱士的樣子,如今對照記憶,就隻覺得當年那人愁眉苦臉,眼下那人卻是喜笑顏開,乍一看去很難認。
可當對方漸漸接近之後,曾經灰白的記憶漸漸鮮活了起來,眼前這個如同被眾星拱月一般的葛先生和當初那位長籲短歎的老隱士似乎重合了起來。
張壽見一大群紈絝子弟圍上來噓寒問暖,而被拋在後面的齊良竟然在發呆,他隻一想就意識到,相比穿越之後根本就沒見過葛雍的他,齊良好像來過翠筠間,對葛雍這位真正主人也許會有印象。
於是,他當機立斷,立刻指著齊良說:“葛先生,你之前拿走的,就是齊良的練習冊。”
“喲,原來是那小子!”葛雍眯縫眼睛端詳了好一會兒,突然笑得樂不可支,隨即卻又突然斜睨了張壽一眼。
“不像你這有眼不識泰山的小子,人家可是到竹林裡找了我好幾次。只可惜他被他家裡老爹給帶歪了,滿腦子的時文敲門磚,我被你這呆瓜氣得心情不好,也就沒理會他。”
一旁那些簇擁的紈絝子弟雖說隻聽到這隻言片語,但並不妨礙這些最擅長腦補的家夥拚命發揮想象力。於是,剛剛還拋下了齊良的他們,不免全都對這位“大師兄”肅然起敬。
而終於回過神的齊良看到張壽衝他招手,連忙快步下了竹製台階,匆匆迎上前,可待開口時卻訥訥難言。而讓他又驚喜又忐忑的是,這位據說是帝師的葛先生竟是繞他打了個圈。
等轉悠了一圈之後,葛雍便轉身看著張壽道:“聽鄧小呆說,他是和齊良一塊跟著你學算學的。唔,看他那練習冊,算學功底還行,老人家我呢,以後可以隨便點撥他一兩手。”
沒等他身後的齊良滿面狂喜地下拜道謝,他就頭也不回地說:“先別忙著謝我,我有言在先,時文不教。胸有溝壑者,時文便熟能生巧,很容易一蹴而就。可要只知道死記硬背,幾十年就算入了門,那也是入錯了門!你基礎太差,先看個幾百本書!”
齊良那喜意頓時僵在了臉上,張壽看在眼裡,便側頭看著朱瑩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話雖說過不錯,可幾百本書在這鄉下地方實在是不大可能……”
朱瑩還沒來得及答應幫張壽去置辦書籍,一旁陸三郎就搶著說道:“這還不容易,既然是齊師兄需要,我回去讓人送個幾箱子……”
他這話音剛落,就只見葛雍突然轉身看向了自己,他正高興時,老頭兒卻狠狠剜了他一眼:“坊間書鋪裡,各式各樣的書何止成千上萬?粗製濫造的多,有價值的少,同一本書,刻本就有十幾種,天差地別,你懂什麽書該買,什麽書不該買?”
“就比如那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傳奇, 看了有用?”
陸三郎被噴得腦袋恨不得縮進脖子裡,可朱瑩卻忍不住嘟囔道:“話本傳奇是亂七八糟的多,可也有好看的呀……再說了,覺得不好看,可以改寫……”
張壽滿臉驚異地看向了朱瑩,緊跟著就聽到耳畔傳來了葛雍一聲嗤笑。
“是啊是啊,看到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你覺得不痛快,於是硬改成杜十娘設計了李甲和孫富同床共枕,宣揚開來讓兩人身敗名裂,自己帶了百寶箱偷偷溜走,女扮男裝還考了個功名做官去了?就這亂改的書,你還印了一千本街頭散發!”
大小姐真是奇思妙想,這是杜十娘變孟麗君嗎?
張壽簡直瞠目結舌,而四周圍紈絝子弟們則是想笑卻又不敢,憋得個個臉色通紅。
葛雍也知道自己扯得有點遠,見朱瑩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他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你這脾氣,都是被你爹縱的!回頭我開個書單給你,照單讓你家的人去買,別說齊良,張壽也用得著!”
訓過渾然不當一回事的朱大小姐,葛雍這才再度轉向張壽。
“這些個家夥,從前他們的長輩就是到我面前苦求,我也不會收他們進門的,眼下機緣巧合,你既然收了,那你好好調教,別丟了我老人家的臉!要知道,你可是我的關門弟子!”
那一刻,張壽深深覺得,如果眼珠子掉在地上有聲音的話,他一定能聽到四周圍一地碎裂聲。而且,葛雍收弟子就這麽隨便,他都沒正式磕頭拜師,這就真成關門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