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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分,東華門附近諸多衙門正在午休期間。雖說各大衙門裡大多都有廚房,每月都有定量供應米糧菜蔬肉食,但口味實在是不怎麽樣,除卻那些真的實在是太窮的京官之外,其余人等少不了出門覓食。
因此,從午時前後,不斷就有三三兩兩的人從各家衙門大門口出來,漸漸散入鄰近的幾條寬窄巷子,而隨著人流散盡,這些衙門所在的東華門大街也就漸漸冷清了下來。
就連那些門子和守卒之類的人,在這種時候,也大多溜到角落裡打盹去了。
於是,當有個容貌平平無奇,從頭到腳全都不甚起眼的少年進入司禮監外衙的時候,理所當然地沒有引起任何關注的目光。然而,也不是真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因為當人跨過司禮監那道門檻時,立刻便有一條如同閃電一般的黑影突然撲了過來。
然而,就在那閃亮的獠牙都清晰可見時,阿六嘴裡卻迸出了兩個簡潔的字:“坐下!”
頃刻之間,那頭足有半人多高的黑犬就猛然停下了。它有些狐疑地甩了甩尾巴,可當對上阿六那淡淡的眼神時,它似乎是找回了某些從前的記憶,嗚嗚叫了兩聲之後,竟然真的坐下了,等到那隻手摩挲了一下它的腦袋,它竟是舒舒服服地哼了一聲,直接趴了下來。
聞聲出來的呂禪看到這一幕,那簡直是大吃一驚。別說外人,就連他這個日常駐扎在宮外的司禮監隨堂,都從來沒有享受過黑月如此親昵的對待。他狐疑地盯著人看了好一陣子,見阿六旁若無人地往裡走來,他才慌忙迎上前去。
“你……”
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的呂禪,看到了少年右手一翻,亮出來的一塊牌子,頓時閉嘴。那是他記得清清楚楚,楚寬特意囑咐過必須謹慎對待的那一類人,因此讓路之後,他立刻轉身快步追上,發現來人竟是在這頃刻之間就沒了蹤影,他慌忙就往裡衝去。
這位煞星到底是幹什麽來的?正好楚寬在這兒,別是衝著這位司禮監秉筆來的吧?
阿六此時卻沒理會慌了神的呂禪,他熟門熟路地在這座並不大的衙門中穿梭,時不時到屋舍的門窗處站一站,可卻絲毫沒有停留,更談不上從門窗縫隙中往裡偷窺。
對於這個地方,他當然是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因為他曾經在這兒呆過一年多,只差一點點就會被閹割之後送入宮去,成為禦前近侍。
他在大漠中的那場馬賊殺戮死裡逃生後遇到花七,隨即眼看在那個瘋子刀下,那些窮凶極惡的馬賊一個個授首,事後當他提出想要學習武藝時,花七便提出了那個交換條件。在一口答應時,他就已經接受了那個結果,卻沒有想到後來自己的人生卻會出現偏差。
對於自己只差一點點就會成為一個正常人避之惟恐不及的閹宦,如今的阿六談不上痛恨,也不想回憶,眼下回來,更沒有什麽和司禮監外衙也許還在的熟人拉拉家常敘敘舊的意思。
此時此刻,他身形敏捷地進入了後院那道門,卻正好遇到一個迎面出來,雜役打扮的漢子。兩廂一打照面,見對方立刻低頭匆匆而走,他卻嘴角一勾,竟是直接一個跨步,擋在了去路上。那漢子依舊頭也不抬,隻往另一個方向橫跨一步,阿六卻依樣畫葫蘆也跨了一步。
直到再次被擋住的這一刻,雜役漢子方才沉不住氣似的抬起頭來,聲音沙啞地質問道:“我有要事去辦,快讓開!”
阿六一言不發,只是淡淡地直視著對方的眼睛,直到人忙不迭避開眼神,他才冷冷說道:“我就知道,你在這裡。”
他重回故地的目的很明確。送劍威脅張壽的人,他隻憑一己之力肯定找不到,但之前出現在翠筠間的那個刺客,他卻在挑開那支箭時就依稀有一種判斷,覺得那和自己擅長的某種射術路數很相似。那是禦前近侍中,常用的一種射術,花七很擅長,他也很擅長!
如果那樣的話,也許到司禮監外衙,能有些收獲。可他沒想到能撞上正主兒!
眼見那人面色大變,下頭卻是無聲無息一腳踢來,阿六若無其事地直接迎了一腳上去,兩腿對碰之時,那雜役漢子最初裝出來的驚惶立時變成了極致的痛苦,甚至連站都站不住了,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面對這一幕,形容冷淡的少年這才笑了一聲。
“滋味如何?”
幾乎覺得自己剛才那一腳是踢在鐵板上,雜役漢子自然是痛到無法出聲,更無法回答阿六的問話,哪怕他知道對方問的是人腿踢上鐵護腿的滋味如何。直到阿六一把拎起了他的領子,眼神中迸出了毫不掩飾的殺意,他這才冷不丁打了個激靈。
早就認出阿六的他深知這小子何等冷酷,慌忙強打精神叫道:“我那次只是奉命……”
阿六直接收緊五指掐斷了他後頭的話,冷冷問道:“誰?”
雜役漢子哪敢說出實情,可正支支吾吾的時候,卻隻覺得喉嚨口那壓力越來越大,仿佛下一刻,自己就會被掐斷脖子。恐慌之下,想到對方雖說不在宮中,卻似乎是那花七的徒弟,絕對不好搪塞,他立時竭盡全力迸出了四個字:“是二皇子!”
發覺那股大力倏然間就消失無蹤,他才剛松了一口氣,誰想到喉頭再次被阿六掐緊,而同時迎接自己的,還有冷冰冰的兩個字:“說謊!”
不知道阿六是如何判斷的,雜役漢子卻壓根沒辦法辯解。他隻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眼前直冒金星,仿佛下一刻就會窒息而死,可他那拚命掙扎卻沒有給對手帶來任何麻煩,甚至也沒有驚動別人,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了對面年輕人那冰冷如刀的目光。
直到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的時候,那隻手終於再次一松。跌落在地的他勉強用雙手支撐著身體,大口大口喘著氣,隻覺得每一口吸進來的氣都仿若甘霖,可緊跟著,絕境逢生的他就感到自己的頭髮被人一把揪起。
被強迫仰起頭來的他看到那漆黑的瞳仁,一時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還要再來嗎?”
知道這簡簡單單五個字的意思是,如若再負隅頑抗,那剛剛那糟糕的一幕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下去,雜役漢子終於驚駭欲絕。哪怕他之前也曾經歷過一次嚴厲的訊問,可此時那種隨時都會死的驚懼,卻也不遜於嚴刑拷打。
想到自己已經在皇帝面前招供過一次,如今阿六再來,說不定是皇帝信不過自己的話,所以才遣人過來再問一次,他若是負隅頑抗,說不定會真的送命,當下他只能硬著頭皮低聲說道:“是永平公主……但那只是和朱大小姐慪氣,嚇嚇張博士,不是為了取他性命……”
這一次,他的解釋同樣沒有說完,因為頃刻之間,他就被阿六拽了起來,整個人如同騰雲駕霧一般被扔上了一側牆頭,緊跟著,他就只見阿六也跟著竄了過來,在高處再次拖拽了他一把,竟是輕輕巧巧把分量很不輕的他拎到了隔壁院子裡。
意識到剛剛那個院子說不定已經有人闖了進來,雜役漢子無法確定阿六得到的究竟是什麽命令,連忙低聲下氣解釋道:“皇上也已經知道了,所以才只是罰我出宮在此做雜役!”
短短一句話,阿六便已然確認,此人確實是從小閹割之後學習武藝,而後在宮中伺候的近侍。他眉頭一挑,沒有再問,卻突然重重一拳,直接擊打在了對方的肚子上。而在人慘嚎出聲之前,他卻閃電一般把一團破布塞了進去堵住了對方的嘴。
“你射他一箭,我打你一頓!”
阿六說完這話,他就毫不客氣地一頓拳腳上去。等最終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呼的時候,他方才住手,繼而站直身子。
剛剛被呂禪叫過來的楚寬隻瞟了一眼那個委頓於地的倒霉家夥, 目光就落在了並沒有回頭的阿六身上,但心裡卻在琢磨著剛剛聽到的那些話。直到眼看少年轉身朝自己這邊走來,他正想說兩句什麽,卻不料阿六路過自己身側的時候,卻是低聲撂下了一句話。
“我聽瘋子說過,禦前近侍隻聽禦旨,現在這是改規矩了嗎?”
見阿六撂下這話就揚長而去,楚寬瞅著地上那個根本爬都爬不起來的家夥,不由得頭痛萬分。這小家夥他打交道的次數不多,只知道當年那幾乎就是個啞巴,然而花七那種肆無忌憚的勁頭,如今一看簡直是學到了七八分。
眼前這家夥聲稱是聽永平公主之令行事,按照內廷律例,禦前近侍不奉禦旨擅自行事,當然是只有一個死字,可皇帝都沒殺他,而是在拷問之後直接丟到了司禮監外衙,他能怎麽辦?他也嫌這個山芋燙手啊!
永平公主雖然孤芳自賞,有些不合時宜的清高,還喜歡在士林中揚名,可沒那麽傻!
剛剛阿六要是打死這家夥,他反而省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