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晚,忙碌了一天的大多數平民百姓疲憊地上床去享受溫暖的被窩時,不少街巷中,新的一天卻才剛剛開始。白天生意平平的酒肆飯莊充斥著客人,白天關門歇業的賭場重新開門迎客,白天冷冷清清的風月之地,也重新煥發了光彩。
只不過,禁止官員眠花宿柳的禁令仍在,所以那些有名的所在,常常有濃妝豔抹,衣著華麗的女子和樂班們被一輛輛馬車接走,去各家府上專門表演。只有那些自詡絕不做皮肉勾當的高雅場所,則是有無數文人墨客趨之若鶩,號稱十個裡頭九個都是才子。
而此時張壽跟著陸三郎和朱二下車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一座寧靜優雅院門,粉牆黛瓦,幽靜小院,沒有半點風塵之氣。門前沒有掛著豔俗的紅燈籠,而是兩盞蒙著綠紗的燈籠高高懸掛,內中還能聽來叮叮咚咚演奏高山流水的琴音。
四下裡聽不見喧嘩和人聲,和沿途經過的那些市井之地形成了鮮明對比。
下了車的朱二整個人都是懵的。準妹夫居然來聽雨小築?開什麽玩笑,這地方就算從不容留男子過夜,號稱風雅,但骨子裡什麽名堂誰不清楚?最重要的是,張壽來聽雨小築,還拉著他一塊,這是幾個意思?
張壽見兩個身穿綠衣的仆役迎上前來,提著的赫然是兩盞荷花燈,因見陸三郎上前低聲和人交談,他就對一旁的朱二問道:“這聽雨小築的名字,你可知道由來?”
這種昂貴的地方,以朱二從前那點可憐巴巴的身家,那還真是不怎麽來得起,更不敢在張壽面前充作常客——畢竟,只要張壽對朱瑩一說,他回頭必定吃不了兜著走。於是,本來還想詢問張壽來這兒幹什麽的他只能裝做沒來過的愣頭青。
“這種附庸風雅的地方,肯定是用了哪句詩詞當作典故賣弄。”
陸三郎剛對門房表明是來赴渭南伯之約,剛轉過身,他就聽見朱二故作鄙薄。哪怕只是分了四成乾股,他還是不由得譏刺道:“就連幾位大學士開壽宴的時候,也請過這裡的姑娘去歌舞助興,其他的尚書侍郎那就不說了。你有本事也附庸風雅試試。”
朱二被陸三郎這一刺,頓時新仇舊恨上心頭。可還沒等他反唇相譏,就隻聽張壽若有所思地說:“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李義山的詩一向以晦澀唯美著稱,這首詩也不知是不是聽雨二字出處。”
之前留宿過那座沒有怡紅院的大觀園,如今又來了聽雨小築,張壽的第一反應便是林黛玉最喜歡的那句留得殘荷聽雨聲,此時忍不住就拿出來製止了朱二和陸三郎那小孩子鬥氣似的互諷。果不其然,陸三郎和朱二兩人面面相覷,卻都接不上話茬。
李商隱的詩不少,陸三郎就記得一首赫赫有名的錦瑟,至於朱二……那更是一首都不記得,怎麽接?
正在此時,門內卻傳來了一個爽朗的笑聲:“張博士一語道破這聽雨兩字的真意,難得!怪不得您要過來的消息傳出之後,十二雨全都說一定要來為您獻舞一曲!”
張壽抬頭一看,就只見出來迎接的,並不是什麽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而是一個心寬體胖,至少也有兩個陸三郎噸位的老者。盡管體態肥碩,年紀乍一看也不小了,但此人卻一點都不顯得臃腫,反而健步如飛。
他覺得那應該不是陸三郎和自己提過的渭南伯張康。哪怕從前是蠻人,現在那也好歹是一位伯爺,哪有屈尊來迎接他的可能?退一步說,張康是聽雨小築的真正東家,這事兒沒幾個人知曉,對方就算真的屈尊出來迎接,也不至於擺出一副主人的架勢。
所以,眼前這個肥頭大耳的老者,隻可能是陸三郎口中的京城首富,萬元寶。
都說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起錯的綽號。可擱在這位京城首富身上,真是連名字都金光閃閃,財氣十足。
果然,肥碩老者一上來就自報家門,正是京城首富萬元寶。隨即,萬元寶又非常熱情地拱手問好:“陸三公子說把張博士您給請來了,我最初還不敢相信,沒想到竟然是真的。我這粗陋地方真是蓬蓽生輝,來,裡面請!”
朱二一直都覺得,張壽是走了狗屎運,這才和自家趙國公府搭上了關系,那所謂的婚約更是無稽之談。可如今見萬元寶這個在達官顯貴當中左右逢源的老滑頭竟然也對人這般態度,他再想想自己也只不過蹭別人的請來過聽雨小築兩次,隻覺得這世上簡直不公平極了。
難不成長著一張好看的臉,就能男女老少通吃?否則朱瑩對人一見鍾情,張琛陸三郎還有那麽多貴介子弟全都被收服,葛雍逢人便說自己收了個天賦異稟的關門弟子,就連三皇子和四皇子那兩個小孩子,居然也口口聲聲都是老師說如何如何?
現在就連萬元寶都只顧著巴結張壽,這世道簡直沒天理了!
對萬元寶的熱情,張壽應對從容:“我只是應邀赴會,怎敢當萬老爺親自迎接?別人來都是隻談風月,不談公事,我卻是隻談正事,不談風月。歌舞娛興無妨,否則,陸三郎之外,我還請了朱二公子做陪客,他說不定就要掀桌子了。”
朱二登時氣得心裡大罵。難得來一次聽雨小築,當然要上全套!我又不是我家妹子,會掀桌子才怪!然而,當萬元寶笑意盈盈地朝他看過來時,他立刻就心虛地打了個哈哈。
萬元寶也笑道:“那是那是,十二雨她們那是仰慕張博士風采,怎敢有什麽非分之想……”
陸三郎跟著張壽身後,閑庭信步地在萬元寶的逢迎下往裡走,曲徑通幽時,他赫然瞧見幾處拐角都站著三三兩兩的女子,不禁有些犯嘀咕。因為張康的緣故,他有一陣子來得次數不少,所以須臾就認出了其中有那些還未大紅大紫的,卻也有此地頭牌十二雨身邊的婢女們。
最初那還只是偷窺,可漸漸的,這些女子們便索性大大方方地站在那,熱辣辣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張壽臉上,就好似他和朱二完全不存在似的。而即使在那樣的目光中,他卻發現張壽自始自終不慌不忙,目光雖說不時往四下看一眼,但更多時候都是在和萬元寶談笑風聲。
陸三郎不禁想起了自己當年救下張康之後,被第一次帶到這裡的情景。雖說沒有真的開葷,可他那小身板突然面對那麽些尤物,鼻血流了一地,結果被張康很是嘲笑了一番。
直到來多了,他才品出了苗頭。在這種地方,談琴談詩談人生,談酒談歌談風月……反正,無論男女,誰都沒有奢求在這種地方收獲真正的情愛。
可張壽明明是第一次來,卻似乎把握得挺好……是因為美豔絕倫的朱大小姐看多了,所以看那些庸脂俗粉就猶如土雞瓦狗?可那是因為環肥燕瘦,各有不同的十二雨沒出來,真要是出來了,真要是對你言笑盈盈,暗送秋波,甚至投懷送抱,張壽還會把持得住嗎?
張壽早就發現,這段路似乎長了一點,更準確地說,雖然他並不知道這聽雨小築有多大,但萬元寶故意帶著他繞了一個圈子,那是確鑿無疑的。兩邊一直都沒有斷過女子圍觀,眉目傳情的,低吟淺唱的,半遮面目的……但對於見過無數陣仗的他來說,猶如看戲。
直到最終進入居中一座小樓,那些目光方才全都被隔絕在簾子之外。張壽四下一掃,目光就落在了那個正在起身的男子身上。只見其兩鬢蒼蒼,但烏發更多,五官容貌頗為剛硬,整個人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不怒自威,氣勢凌厲,不由自主就會讓人忽視至少六十的年齡。
而領他進屋的萬元寶,笑容可掬地行禮道:“伯爺,我把您的貴客帶來了!剛剛在路上,那真是人人駐足,夾道看張郎,要不是還有最後一點矜持,十二雨隻怕也會過來湊熱鬧。要我下去說一聲,讓她們預備好拿手的準備獻藝麽?”
渭南伯張康卻沒回答萬元寶的話,做了個手勢示意張壽和陸三郎朱二自己落座,這才笑道:“呵呵。還是再過一會兒吧。否則萬一歌舞正酣時,朱大小姐打上門來,大家都尷尬。”
“哦?沒想到伯爺位高權重,掌管軍器局,居然也對瑩瑩畏之如虎嗎?”張壽欣然落座之後,見陸三郎已經殷勤地上來給自己斟了酒,他就笑著反問了一句。
張康先是一愣,隨即就大笑道:“別說是我, 就連幾位皇子見她也要讓三分,怎能不怕?她這兩年已經算是收斂了,否則就憑她從前的脾氣,那些禦史逮著趙國公就亂噴一氣,她就敢提著鞭子找上門去論理!”
對張康那戲謔的目光仿若未見,張壽舉起酒杯略沾了沾唇,隨即便神情自若地說,“我卻覺得,瑩瑩為人,衝動卻仗義,霸道卻講理,要是她提上鞭子去找誰的麻煩,那麽,肯定是別人自找的!如若她今天真的打上門,說不定也是因為這聽雨小築有什麽不妥呢?”
此話一出,就連朱二也為之側目。你們都還沒成婚呢,你就這麽不遺余力幫她說話?
而陸三郎則是直接笑出聲來。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屏風後頭傳來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渭南伯,我就說阿壽是最了解我的人,就算我不在,他也絕不會說我壞話!不像我二哥,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眼見朱瑩神采飛揚地從屏風後出來,朱二簡直欲哭無淚。我今天沒招你惹你啊?為什麽你一出來就針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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