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刀斬亂麻……
直到無可奈何地被朱瑩拽進宮,張壽還在想著這很不恰當的五個字。他和朱瑩之間的關系算一團亂麻麽?
好吧,在外間仍舊有流言信誓旦旦言之鑿鑿地說趙國公府騙婚的情況下,就算是一團亂麻好了,可是,朱瑩在父親回來的當日就硬拉他入宮要說法,這算不算一種另類的逼宮?
和從小就通籍宮中的朱瑩相比,張壽原本是沒有這個待遇的。然而,之前他在上元節大朝之後,又是恐嚇又是安撫地說服了想要出宮去邢台湊熱鬧的四皇子,事後,四皇子竟勇敢地對皇帝坦陳了被教訓的事,於是張壽這皇子師算是坐實了,皇帝大方地特許他通籍入禁中。
剛剛進入東華門時,那些候見的官員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張壽習慣成自然地忽略了過去,可當到了乾清門時,他看到楚寬急匆匆出來,目光越過朱瑩直接落在自己身上,眼神相當微妙時,他就不由得心中一動,暗想難不成剛剛皇帝和朱涇這表兄弟二人說了什麽?
果然,根本不用他開口試探,楚寬引了他們進去之後,就低聲說道:“張博士,趙國公和皇上說過一些前頭用兵之類的事之後,就提及了你和大小姐的婚事,然後……”
楚寬微微猶豫了一下,仿佛在考慮該不該說,最終卻歎了一口氣:“趙國公說,當年不過是口頭約定,確實是沒有婚書,他也沒想到此次出征之後竟是出了這麽多事情,以至於這樁婚事鬧得沸沸揚揚,他說,這要是物議太厲害的話,要不然……”
還沒等楚寬這話說完,朱瑩遽然色變,氣咻咻地說:“爹到底想怎麽樣?連祖母和娘都知道這樁婚約,葛爺爺當初還是他請去阿壽那村子裡的,如今滿城都知道我和阿壽的事,他難不成還想反悔?娘和阿壽的母親乃是生死之交,我們家總得對得起人家才是!”
眼見朱瑩竟不管不顧地徑直往乾清宮衝去,張壽一個措手不及沒能攔住她,待想去追時,他才邁開步子出去兩步,突然就停了下來,隨即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楚寬:“楚公公你剛剛這話是不是才說了一半?如果我沒料錯,趙國公的意思,應該絕對不是不認這樁婚事吧?”
在張壽那目光注視下,楚寬若無其事地笑道:“哎呀,可不是?我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呢,大小姐實在是太心急了!”
他過年之後正式接替了已經榮休的司禮監掌印徐留,成為了司禮監掌印。雖說這年頭的內侍不多,品級也相當有限,也不如張壽記憶中那個大明一樣閹宦遍地,但他依然算是一號人物。因此,張壽雖說明白人是故意賣關子激將朱瑩,卻也不至於像朱瑩那樣勃然變色。
他似笑非笑地調侃道:“楚公公就不怕瑩瑩進去之後大吵大鬧,回頭髮現不是那麽一回事後,回頭找你算帳?瑩瑩可是爆炭性子,發起火來不認人的。”
楚寬呵呵一笑:“就算回頭被大小姐罵得狗血淋頭,也比我在乾清宮裡看皇上和趙國公越說越氣,一個個官員罵過來,到最後皇上恨不得殺一個人頭滾滾來得強。”
張壽雖說已經隱隱猜到楚寬是想讓朱瑩去當一個攪局者,可人真的坦然承認,他還是略有些吃驚。尤其是聽到人頭滾滾這麽個說法,他不禁有些訝異地問道:“不是說王總憲已經到了大同嗎?以他那雷厲風行的個性,應該已經開始收拾人了,怎麽還會……”
沒等張壽把話說完,楚寬就哂然一笑道:“王大頭也不是萬能的,強龍不壓地頭蛇,要不是趙國公先殺了一批人,縱使他再厲害,到了那邊也是各種頭疼。而且,大同的兵馬是被趙國公清洗過的,可王大頭還得花時間才能理清頭緒,需得靠楚國公撥給他的兵馬幫襯。”
張壽這才知道,原來王傑先去宣府之後,那位據說和趙國公朱涇相當不合的楚國公,竟然還給了王傑這樣的支持。他微微沉吟了片刻,乾脆也不問這裡頭到底是怎麽回事了,雲淡風輕地笑道:“原來如此。”
楚寬剛剛故意賣關子說一半留一半,就是為了讓張壽開口詢問,這樣的話,掌握更多宮中和朝中動態的他,就能順理成章地勾搭張壽入彀。
在他看來,張壽如今正當紅,可卻也把皇后和大皇子二皇子得罪到了死裡,無論是從前途還是未來考慮,都會有向上爬的野心。
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個寒門出身的少年卻要娶身為天之嬌女的朱瑩,哪怕是為了配得上朱瑩,那麽也應該竭盡全力提高地位。
可張壽竟然用一句原來如此,就把他的那點算盤給完全擋了回來!
而張壽自顧自地往前走,直到背後傳來了相對急促的腳步聲,知道是楚寬追了上來,他這才暗自呵呵。我想問的時候你不說,現在我不想問了,你卻又準備說了?
果然,他壓根沒開口,楚寬就乾笑道:“趙國公這次回程,故意放出風聲要輕車簡從回京,結果嘛,這還沒進居庸關呢,一口氣遇到了三撥刺客。趙國公也氣急了,殺一儆百,抓了問話,不說就殺,直接割下人頭,掛在過路的幾座城頭上示眾。”
張壽早已從朱涇對朱廷芳的那份狠勁上,隱約窺出了未來嶽父的秉性,可現如今聽到這位回京途中遭遇刺客後的處斷,他不禁進一步在心裡勾勒出了一位強硬主帥的形象。
然而,當他不動聲色和楚寬周旋,最終到乾清宮正殿門口時,聽見的話卻讓他吃了一驚。
“瑩瑩,行行,我答應你了,不就是婚書嗎?寫,我回去之後立刻就寫!你祖母和你娘都看中了他,又是你喜歡的,我怎麽會不同意?你都說了,你葛爺爺當初都是我找去的,這個女婿我怎麽會不認?不認的話,我不怕回家之後連家裡大門都進不去嗎?”
“好,那爹你也不用回家了!皇上就在這兒,我和阿壽的婚書爹你立刻寫下來!”
“咳咳,你是女孩子,就不能矜持一些嗎?張壽就有這麽好,你為了他這麽逼我這個千裡奔波才剛回京,連一口氣都沒來得及喘的父親?咳咳咳……我這也太可憐了!”
聽到裡頭那聽似痛苦的咳嗽聲,張壽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側頭再看楚寬,就只見其微微笑著衝自己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他也不客氣,打起春日剛剛換上的輕薄門簾,低頭入內。至於通報……他不覺得楚寬會故意讓他不報而入。
果然,他前腳剛剛跨過門檻,後頭就傳來了楚寬那清晰的聲音:“皇上,張博士來了。”
而就是這麽一點點時間,張壽已經足以看清楚這正殿裡的情景。朱瑩正死命拽著一個身材高大中年人的袖子——盡管那中年人發間夾雜著不少白發,顯得頗為蒼老,但此人眼下滿臉堆笑,那五官看上去和朱瑩頗為相似,很顯然那便是朱瑩的父親,趙國公朱涇。
和他想象中不怒自威,額頭上有深刻橫紋,不好說話且固執冷冽的老勳貴形象相比,此時的朱涇就如同一個正在哄著孩子的慈祥父親,正苦口婆心地應付自己的小女兒,甚至等到分神看他時,那都是楚寬的通傳聲過去好一會兒之後的事了。
而當人看過來時,張壽對上那最初眯縫,隨即才緩緩睜大的眼睛,乾脆從容不迫地走上前去,先對禦座上一手支著頭,饒有興致看熱鬧的皇帝拱手施禮,隨即才轉身對朱涇長揖道:“張壽見過趙國公。多謝您這麽多年對我母子二人的照顧,也多謝您請葛老師出山教我。”
“那時候我身體病弱,不能出門,錯過了一個好機會,實在是枉費了你一番苦心。”
沉默不語的朱涇覺察到袖子再次被朱瑩狠狠拽了幾下,他只能無可奈何地側頭對朱瑩說:“瑩瑩,我這一路風塵仆仆,這衣服本來就離朽壞已經不遠了,你再拉的話,說不定我這袖子都要被你拽掉了!”
眼見朱瑩終於黑著臉松手,他這才搖頭失笑道:“女生外相,真是一點都不假。”
他上前兩步,伸手將張壽攙扶了起來,順便雙手在張壽那看似單薄的胳膊上使勁一捏,聽到面前的少年猝不及防似的嘶了一聲,但隨即就站直了身子,眼神沉靜地看著自己,沒有強行掙脫他的鉗製,也沒有質問他為什麽突然用這種方式試探。
盡管朱涇已經聽說過張壽的種種事跡,但道聽途說,到底不如眼見為實,因此,他不動聲色地放開手,這才笑著點點頭道:“一晃這麽多年,沒想到你都長這麽大了。之前聽說你體弱多病,我還有些擔心,所以剛剛忍不住試一試,看不出來,你看似單薄,竟然還挺結實。”
他是何等手勁,那樣驟然一用力,若是一般養尊處優的貴介子弟,當場慘叫出來都可能,而身體孱弱者,他也能輕易試出來。可剛剛這麽使勁一按,他赫然發現,張壽的手臂肌肉確實頗為結實,哪怕不能說是練過的,但至少絕非弱不禁風。
而張壽剛剛驟然遭到這麽一下突襲,那還真是挺疼的,說不惱火自然不可能。可朱涇既坦然挑明,他也自然不至於記恨這麽一點點小事。
因此,他笑吟吟地左右手交替揉了揉發痛的上臂,這才輕描淡寫地說:“談不上結實,只是後來身體稍好之後,我偶爾也在田間做些力所能及的農活。後來到了京城,九姨怕我手無縛雞之力不能自保,所以特意教了阿六劍術,讓他再轉教給我。”
“只不過我沒什麽練劍天賦,九姨對阿六傾囊相授,而我跟著阿六練了這麽久,也就是個花樣把式,頂了天強身健體而已。”
聽到九姨這兩個字,朱涇這才微微色變。
妻子賭氣在昭明寺一住就是十六年,卻在自己出征之後回到了家裡,之前母親寫信給他時就說,妻子對張壽頗為喜愛,對張壽和朱瑩的婚事也是樂見其成的態度。
他雖說知道妻子對張寡婦感念至深,對於這樣的情形有所預料,可教劍術這種事,他卻還不曾聽說。畢竟,信中篇幅有限,老母親也不可能事無巨細什麽都說。
偏偏就在他心情複雜的時候,朱瑩卻又慌忙三兩步衝到了張壽身邊,滿臉焦急地說:“什麽試一試?阿壽,爹怎麽著你了?”
皇帝唯恐天下不亂地呵呵笑道:“瑩瑩,你爹把他稱量麾下將校的法子拿來稱量女婿了。虧得張卿看著文弱,卻是個剛強的人,否則換成陸家那小胖子,隻怕已經慘嚎連連了。”
見朱瑩頓時扭頭怒瞪自己,朱涇頓時有些心虛,連忙打哈哈道:“皇上言重了,臣就只是看看這孩子是否根骨孱弱而已。”
他一邊說,一邊還有些怨氣地瞄了皇帝一眼。你瞎說什麽大實話,這不是有意讓我女兒和我鬧嗎?朱瑩的脾氣,你還不知道?
皇帝隻當沒看見表兄那幽怨的眼神,咳嗽了一聲就一本正經地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瑩瑩,你和張壽一見鍾情,恰好又是雙方父母早早就口頭定下了婚約,正可謂是天作之合。既然你爹回來了, 別說他千肯萬肯,就是他不肯,我也會壓著他寫婚書。”
“能得瑩瑩垂青,臣也覺得很幸運。”
張壽見趙國公朱涇那張臉簡直是黑得猶如鍋底盔,哪怕他知道皇帝這話只是善意的調侃,也不得不緊急出來打岔。否則,他擔心日後準嶽父把氣都撒在他頭上。
果然,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後,不但皇帝哈哈大笑,朱涇也面色稍霽,至於朱瑩,那張臉更是明豔到了極點。於是,他詞鋒一轉道:“但趙國公出征不到一年,朝中京中事情不斷,他剛回來,千頭萬緒總得先理清楚。婚事是朱家家事,若要皇上管,傳出去人言可畏卻不好。”
朱涇見皇帝頓時啞然,而朱瑩則滿臉怏怏,他深深看了張壽一眼,最終笑道:“皇上,臣剛剛就說了,既然是瑩瑩喜歡的,她祖母和娘也都看中的,這婚事臣當然認。回頭等臣回家,就請了吳娘子過來,兩家先交換了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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