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京東會館這專門接待京城那些掛著欽差兩字的官員,帶著幾分京城的富貴氣息,清幽雅靜不同,化名王深的張琛,他落腳的金玉小築,那就是絕對的暴發戶意味十足了。
作為整個順德府最豪奢的旅舍,這裡住一個晚上的開銷一貫錢起,足夠中等人家過一個月。然而,邢台不是在運河邊上,又或者是臨海的港口,從江南往來此地的豪商卻並不多,往常大多數房間都空著,如今張琛更是享受著包場的待遇,從京城回來之後就是日日笙歌。
不過,張大公子在京城也是紈絝子弟當中的頭面人物,聽雨小築的十二雨都見識了不知道多少回,如今早已把最初那點豔遇邂逅的心思給拋到了九霄雲外,飲酒作樂也就是純粹的欣賞樂曲歌舞,那些投懷送抱的歌姬舞女沒一個能得逞,早就漸漸老實了下來。
此時此刻,想著錢送到張武張陸那邊之後,兩人必定大喜開懷,張琛不由眯著眼睛再次小酌了一杯,隨即就自得其樂地用手指輕輕和著節拍叩擊桌面。就在這時候,他覺察到身後突然有人靠近,身體剛剛緊繃,就聽到了一個聲音。
“公子,人已經來了。”
張琛這才意識到,眼下不是自己一開始出來時的勢單力薄,甭管老爹究竟是什麽心思,他給自己的這些人確實是好用。然而,心裡再滿意,他此時卻顯得倨傲而又矜持,微微抬手做了個手勢,就仿佛再次沉浸在了歌舞和曲樂中。
不多時,外間就傳來了一個明顯帶著幾分討好的聲音:“王公子,鄭員外他們幾位求見。”
“不是昨天晚上才見過他們嗎?又跑來幹什麽?”張琛明顯不耐煩地挑了挑眉,隨即沒好氣地說,“又不是國色天香的大美人,老是在面前晃,敢情是提醒我欠了他們錢是不是?叫他們進來,其他人都下去!”
門外等候的鄭員外等人聽到這囂張跋扈的言語,面上卻都紋絲不動。和這位據說是二皇子心腹的王深打過幾次交道,他們大多了解了此人性格——狂妄乖張,膽大包天……否則一般人怎敢隨隨便便把大皇子的人給打了?可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決定借助此人來頂著欽差。
畢竟那邊四個公子哥中,兩個是未來駙馬和儀賓,另兩個也是官宦子弟——其中一個還和鄭員外本人沾親帶故,誰都不想把四人得罪到絕路上——雖說他們已經做得相當過分了。
此時此刻,見樂班和一群歌舞姬都退了出來,鄭員外就一馬當先進了屋子。
他的兄長不但早就中了進士,還是首輔江閣老的門生,如今正是翰林侍讀學士,因此他在邢台各家之中,也算是頭號人物。因此,他笑吟吟地和“王深”打過招呼之後,目光不動聲色地往人身後那兩個護衛瞥了一眼。
這位二皇子心腹進了京一趟,回來時,身邊又多了好幾號人,一看就都是精氣神足的高手。如此氣派威勢,他自然再不會懷疑對方的身份。此時此刻,他言簡意賅地把張武和張陸那京東會館剛剛發生的事解說了一遍,隨即就壓低了聲音。
“王公子,事到如今,那邊竟是得到了京城秦國公長公子的全力相助,這該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呵呵,他們是有錢,能買房子買地雇人手,可棉花呢?”張琛呵呵一笑,重重一拍扶手道,“要是我沒記錯,除卻你們留著自己備用的之外,整個順德府的棉花,好像都被我收了,不是嗎?”
聽到“王深”一副要和張武張陸死扛到底的態勢,鄭員外等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全都有些喜出望外。當下鄭員外就滿臉堆笑地說:“有王公子這句話,我們就放心了。只要你不賣棉花給他們……”
“我幹嘛不賣?”張琛斜睨了一眼鄭員外,一臉“你是白癡嗎”的不屑表情。
“只要他們肯出大價錢,我當然願意賣。囤積居奇,價高者得,這種道理你們還不懂?秦國公府是很有錢,可我不信秦國公府的錢就會無限量地給他們糟蹋!你們應該打聽過了吧?這次秦國公府那位冤大頭似的長公子,究竟給他們送了多少錢來?”
自己罵自己冤大頭,張琛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但罵了一句,卻詭異得覺著還挺爽——用錢砸人這種招數,他從前在京城雖說常乾,但從來不是做正事,如今放在正事上,那自有一種讓人五髒六腑每一個毛孔都透著舒坦的感覺。
而他這高興勁,很快就隨著一句附和而煙消雲散,因為鄭員外下首的趙老爺立刻滿臉堆笑地說:“那是,秦國公那位公子就算再有錢,難道還能把整座公府都搬來給人撐腰?也就是從福隆錢莊兌了八千貫錢。再說,就算秦國公,那也比不得二皇子天潢貴胄……”
放屁!放你的狗屁!竟敢拿二皇子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慫貨和我家老爹相提並論!
張琛在心裡已經給趙老爺給釘上了該死的標簽,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那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比有錢……呵呵,誰怕誰?放出風聲去,我這棉花先漲四倍,看那兩個小子是否要得起!”
鄭員外頓時精神大振,其余人也為之大喜,紛紛卯足盡頭一番恭維。等到他們回去之後不久,很快就得知了下一步的消息——張武和張陸竟然真的接受了那四倍高價,買了不少棉花,又把那些自有紡機的零散戶和沒了工作的紡工都召集了不少過去。
一群人一合計,決定按兵不動,仍舊是說動了那幾家收棉紗織布的織坊,照舊不收棉紗,自己卻找了幾人冒充落魄紡工,又送了一大堆棉紗到張武張陸等人那邊去賣,打算進一步消耗他們手中的資金。一晃七八天過去,眾人卻愕然得知,秦國公府又派人去了福隆錢莊兌錢。
這一次……又是五千貫!
事到如今,哪怕鄭員外家底豐厚,其余各家也都是堪稱豪富,可誰也不想和又有錢,又有勢的秦國公府去死扛。然而,眼見得那位“王深”竟是把棉花的價格漲到了最初那原價的六倍,張武和張陸仗著秦國公府的財力,仍然照單全收,他們就頓時耐不住性子了。
如此人傻錢多好賺錢的誘惑在前,誰還能忍得住?紡紗?那是什麽,有什麽比一個人都不要雇,直接轉手賣棉花賺得多!早知道如此,就算“王深”是打著二皇子的招牌,他們也絕對不會因為樂於看人暗中給張武張陸使絆子,所以就借了錢給人收棉花。
這簡直是給“王深”……不,給二皇子送錢!
一時間,鄭員外靜悄悄地派出人去鄰近各地,尤其是去滄州,大批量購買棉花——包括如今還在地裡尚未收獲的,也全都一口氣付定金定了下來。他還以為自己做得隱秘,卻想不到趙老爺探聽到虛實之後,竟是直接派人去滄州,硬生生說動族親,買了百畝棉田。
這兩人自以為天衣無縫,可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風聲須臾就傳遞了出去,之前和他們一同去拜訪過“王深”的眾人無不痛恨這兩個吃獨食的家夥,慌忙也都加入了屯棉花的行列。至於更聰明的,就像趙老爺,想著人家秦國公府興許可能涉足紡織業,使勁想著囤地。
尤其是眼見得“王深”直接坐地起價,竟是把棉花漲到了十倍,張武和張陸竟然硬扛著繼續買,秦國公府居然又送來了一大筆錢的時候,鄭員外為首的這幾個邢台本地大家掌門人,他們的手筆更是大了一倍不止,伸到滄州的手就更長了。
因此,這一天當大皇子志得意滿地又赴了一家官宦邀約之後,就得到了一個讓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消息。
“市面上的棉花全都沒了?笑話,這怎麽可能!”
“是真的沒了。”那回話的親隨滿臉焦急,索性實話實說道,“都是因為邢台那邊出么蛾子。聽說張琛為了給張武和張陸撐腰,也不知道從秦國公還是秦國夫人那兒弄了一大筆錢,一股腦兒送了給張武和張陸,結果那兩個蠢貨和本地大族慪氣,自己開起了工坊。”
大皇子簡直覺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他難以置信地問道:“自己開工坊?他們倆是不是以為馬上就能尚公主娶郡主,所以昏了頭?這工坊是那麽好開的嗎?要地方,要雇紡工,還要有原料,最後紡出來的棉紗還要有織坊肯收!”
相比之下,他軟硬兼施,拿著皇子的身份勾引了那些大戶聯手排擠那些小工坊和零散紡工,同時擺平那些織坊,然後拿著乾股,坐地抽取利潤,要比張琛這愚蠢做法穩妥得多。
那小子是把在京城張揚跋扈的態度拿到邢台去了?人不能去幫張武和張陸,就直接砸錢去幫?這簡直是錢多了燒手還是怎麽著?
大皇子越想越覺得火冒三丈:“秦國公張川怎麽就不管管自己的兒子!都已經摔斷腿躺在床上了,怎麽就不能安分一點!他要陪著張武和張陸發瘋,可以,但別來礙我的事!”
他怎麽就沒有張琛這樣人傻錢多的朋友?
大發了一通脾氣之後,大皇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地吩咐道:“既然張琛那家夥要和人拚財力,你去和那幾家言語一聲,從江南多買點棉花上來,賣給邢台那邊的兩個冤大頭……”
說到這,他冷不丁想起自己之前從陸三郎手中買那新式紡機的樣機和圖紙,而付出的五百畝滄州棉田的代價,一時間再次心痛欲死。這要是那五百畝棉田還在他手裡,那麽,只要張琛還是這麽敗家子,他等到新棉上市時,就能把秦國公府的家底掏空不少,正好報仇!
“既然棉花沒了,各家工坊就先停工好了。如今乾一個月能頂得上從前乾三五個月,反正他們不會虧!如今虧掉的,轉眼間就能從秦國公張家身上榨出油水來!”
大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看那親隨連聲答應退了下去,他想到之前把自己派到邢台的人給打了的二皇子那個心腹王深,隻覺得猶如吞了蒼蠅一般惡心。
雖說二皇子挨了一頓板子,據說如今還下不了床,可這家夥的人依舊能夠大搖大擺出京,繼續和他做對,父皇竟然也不聞不問!而母后如今被禁閉在坤寧宮,堂堂一國之母竟是還不如那些妃嬪。而他這個堂堂皇家嫡長子,卻被困在滄州這樣一個小小的地方!
邢台正鬧什麽亂子,又怎麽牽扯到了滄州,大皇子又是怎一個煩亂了得,這全都和朱二沒關系。他帶著幾個護衛悄然從海澱趙園出發,一路恨不得晝伏夜出——卻又怕被人當成是宵小,因此最終不得不做了點喬裝打扮,抵達滄州時,正好是邢台人買空了滄州棉花的時候。
他卻壓根沒理會人家兩邊在較什麽勁,一到滄州連客棧都顧不得去找就打算去那家海商鋪子,結果卻被幾個護衛給勸了下來。雖說幾人都不知道大小姐和二少爺瞞著家裡其他人這是在搗什麽鬼,但他們到底更領市面。
“二公子,你這風塵仆仆地跑過去,別人立刻就知道你是專程去找他的。 到時候不說給你來一通糊弄人的鬼話,你看中的東西,他們自然就會坐地起價。還是先找個客棧住下,然後再換一套行頭,悠悠閑閑,讓人當咱們是順道閑逛的過路閑人,那才最好。”
於是,朱二隻好先挑了家所謂的百年老店,沐浴之後換了一套不顯山不露水的行頭,這才帶著幾個護衛匆匆出了門。然而,等到他是依照阿六給他畫的簡易地圖找到地方時,卻只見那家在海商一條街上毫不起眼的小店下了門板,赫然關門歇業。
這下子,朱二公子簡直是又驚又怒,那種緊趕慢趕卻還撲空的巨大失望和憤怒糅合在一起,以至於他整張臉都有些抽搐了。
好在他身邊那幾個護衛異常乖覺,立時分出了一個去周邊打探消息,不一會兒人就笑容滿面地轉了回來:“二公子,此間店主是專門賣海貨的。明明北面的天津,南面的登萊和膠州都是更好的港口,可這家夥就喜歡窩在滄州,慢條斯理地賣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人今天沒開門,是去找人下棋了。那老貨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做生意從不積極,所以周圍相鄰的店鋪全都在背地裡叫他鹹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