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人站在東江米巷專門接待高麗使節的會同南館南那一片屋宅門外,朱二那表情依舊是有些懵。毫無準備地突然被塞了一個大任務,而且還附帶非同小可的偽詔秘辛一樁,對於素來沒有接觸朝廷正事機會的朱二公子來說,那絕對不是天上掉餡餅。
那是被天上的大炮轟得炸了滿身!什麽時候輪到他朱二擔當這種任務了?
可他不用看都知道,身後的張大塊頭和紀九這兩個家夥,那是何等意氣風發的表情。他甚至能夠猜到,這兩個小子肯定覺得,能擔綱這樁任務,那代表著天子的信賴和倚重。於是,在足足站了好一會兒之後,他突然轉過身來,一手一個把兩人拖到一邊。
沒等這兩個家夥質疑,他就低聲說道:“皇上是讓我們去邀約高麗那個者山君遊京城,但是,我們難不成真的就這麽照實通報去見人?從前高麗使團來的時候,可從來都沒有貴介子弟出面去邀約招待這種事,事有反常,萬一引來人家警惕,那還怎麽打探?”
張大塊頭素來魯直,此時他愣了一愣就撓了撓頭問道:“那怎麽辦?”
剛剛腦袋發熱的紀九這才漸漸冷靜了下來。他鄙視地斜睨了張大塊頭一眼,隨即有些煩惱地說:“朱二哥說的是,高麗使節和我們這些官宦子弟八竿子打不著,完全沒關系,最要緊的是,我們現在又不是國子監的,就連扯什麽來看看未來同學當理由都不行。”
“沒錯,我就是覺得,這樣直接找上去,倒是用我們去烘托了人家的尊貴似的!”朱二覺得紀九這一聲朱二哥叫得自己很舒坦,當即非常友善地衝著紀九點了點頭,這才對滿面茫然的張大塊頭說,“所以,我們得智取,不可力敵。”
張大塊頭煩躁地皺眉:“可我們本來也沒打算力敵吧……我們又不是來和人打架的!”
朱二那笑容一下子凝固在了臉上。和這種滿腦子都是肌肉的人就是談不到一塊去!於是,他少不得期冀地看向了紀九,指望這位從前在國子監半山堂時也以狡黠出名的家夥能夠出個可行性強的主意。
三個人是分別得到張壽通知聚在一起的,朱二正發懵時,另兩個卻因為太興奮而渾身是勁,所以根本就沒個商量就直接先趕到了這裡。此時朱二寄希望於紀九,紀九則是正在絞盡腦汁,冥思苦想時,張大塊頭卻沒好氣地嘀咕了一聲。
“實在不行,就用張琛的那個借口唄?不是說這位者山君公然坐轎子到了城門口嗎?我們就直接闖進去教訓他一下,然後再一笑泯恩仇,這不是很好?”
朱二簡直是無語了。你是不是對一笑泯恩仇有什麽誤解?再說,這個詞能夠用在這種地方嗎?然而,他正要好好地讓張大塊頭了解一下,做事不能這麽簡單粗暴,卻只聽到紀九突然輕輕用手擊拳。
“這主意不錯!而且更符合咱們這些人往日惹是生非的特點!”
自己認定自己惹是生非,朱二還真是目瞪口呆。然而,紀九接下來語速極快說出來的那一番話,他卻不得不表示讚同。於是,他們本來就留下各自隨從在不遠處等候,此時就以朱二為首,紀九和張大塊頭並肩緊隨其後,如此一個三角陣容雄赳赳氣昂昂地上了前去。
他們剛剛在這邊駐足,幾個在此守衛的士卒就覺得有些奇怪了,此時見人退而複返,其中年紀較大的那一個就上前阻攔道:“這裡是會同南館,不接待外客……”
還沒等人把話說完,紀九就搶先嚷嚷道:“什麽叫外客!我們也知道這裡是會同南館,日常接待的是高麗、琉球和日本等東洋使節,可這裡是我大明地界,什麽時候我明人至此,居然也成了外客?”
這是明顯的偷換概念,如果提督會同南館的禮部主客司主事在此,那麽自然能夠把紀九懟得理屈詞窮,然而,此時守衛在這裡的畢竟只是區區幾個識字又或者不識字的士卒,因此發問的那個人自然被陸三郎問得目瞪口呆。因為紀九這話聽上去,很有道理啊!
而朱二見紀九一句話把幾個士卒問得呆了,他立刻趁熱打鐵地說道:“我們知道這是會同南館,閑雜人等是不許進入,可我們不是外人!我爹是趙國公,他爹是襄陽伯,他爹是……”
朱二先指著自己,而後指著張大塊頭和紀九一一介紹,這種我爹是某某的炫爹舉動,放在後世會引來網絡一片熱潮,然而在這年頭卻是再正常不過,一時幾個士卒看爹敬人,那自然是肅然起敬。
畢竟,會同南館門口的守衛,素來也就是做個樣子。這南館隻接待高麗、琉球和日本使節,這其中就沒有一個是真正意義的敵國,因為大明那鎮海定海等五大營以及鋪天蓋地的軍船可不是吃素的,像高麗、琉球和日本這麽近的地方,隨手就能打著。
所以,這些守衛也就是個花架子,主要不是用來防止使館中人出來刺探情報消息,而是攔著本國那些喜歡圍觀外來人士的閑漢看熱鬧。至於防備本國人被這些家夥買通……就那三個談不上都有錢的小國,能買通得了誰?
所以,這會兒三個很明顯的頂尖貴介子弟一副來找事的樣子,他們反而都釋然了。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裡,城門外官道衝突的那一幕,他們也聽說了一點點。可是,理解歸理解,幾個人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剛剛那個年長的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三位公子,不是我們不肯放人,而是規矩在此,我們不能玩忽職守……”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朱二就直接捋起袖子,眉頭一挑道:“你們不能玩忽職守,那我們直接闖進去,那責任就在於我們了對吧?大塊頭,紀九,我們衝進去!”
這種鬥力不鬥智的行為,那是張大塊頭最喜歡的。雖說他的武藝其實不怎的,但這種純粹賣力氣,對付幾個區區小卒子的輕松勾當,他還是完全可以勝任的,一時間,大塊頭一馬當先,直接闖了進去,而後頭一向信奉鬥智不鬥力的紀九趕緊跟上,最後才是朱二押陣。
於是,幾個士卒一個措手不及,直接被三人悍然闖了進去。眼見三人大呼小叫,旁若無人,他們自忖沒有驅趕人的本事,慌忙就派人去通知那位主事,然而人卻剛巧去會同北館了。
而朱二雖說也是心中打鼓,但紀九說硬闖之後看那者山君成色,如果人有點膽魄口才,那麽就想個辦法盡釋前嫌,然後帶人京城裡逛逛,這就算是圓了皇帝的吩咐;若是人怯懦無能,那麽就假戲真做,把維護太祖祖製這個借口貫徹到底;他最終認為值得一試。
至於套話的事情,紀九一手都包攬了過去,朱二當然不會去爭。他在這方面完全不擅長啊,要是擅長的話,他至於從前只要犯錯,無論怎麽狡辯都絕對逃不過父兄一頓捶?
紀九這主意算不得特別好,但勝在不用再退回去準備,可以立刻執行,成不成就在一會兒功夫——當然要是沒做成事情,私闖會同館這件事卻傳出去,他們回去之後肯定都逃不掉一頓家法。但朱二沒有特別好的辦法,妹妹妹夫又說這次讓他自由發揮,他也不至於這麽莽。
因此,直接闖進來之後,他聽到張大塊頭暴喝了一聲人呢,給爺滾出來,他雖說太陽穴青筋直跳,但也跟著喝了一聲:“那個高麗者山君李什麽……給爺出來!”
紀九差點被朱二這話給氣得一個趔趄。李什麽……你這是不認得字嗎?人家叫李娎,不叫李什麽!然而,朱二那畢竟是張壽的小舅子,他也只能在心裡吐槽一下這家夥的不學無術。
因此,見滿院子雞飛狗跳,他這個三人當中唯一有點心計的,只能無可奈何地上前揪住一個身穿白衣的高麗人,沉聲喝道:“叫你們那位者山君出來說話!他想躲是躲不掉的!”
對於高麗使團來說,除了馬夫和仆役這種賤民,其他人那自然是全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因此紀九這話說出去,那個被揪住的高麗人自然完全聽得懂。於是,等到朱二一松手,這人慌忙立刻一溜煙就跑去向正使通風報信了。
紀九還擔心人不把話傳到,依樣畫葫蘆又抓了兩人,把話放了出去,隨即就把大叫大嚷的張大塊頭給拉了回來,讓他別再鬼叫了,直接闖進各處院子裡去搜尋——至於搜尋的目標,他也沒忘記好好提醒一下對方。
那是一個估摸著就十歲出頭的孩子,好找得很,千萬別認錯了!
這三個小霸王如此一鬧騰,整個會同館上下那自然是亂成一團。足足好一會兒,某位本來想躲著等天朝官員出面管管的高麗正使只能無可奈何地硬著頭皮出來。可是,他正竭盡全力地解釋,那是者山君的馬車出問題,所以才不得不暫時坐一陣子的轎子,就被人噎了回去。
“甭管你在高麗是幾品,到我大明地界,就得守我大明的規矩!我們也不是來尋釁鬧事的,隻想問一問者山君,他既然要到國子監讀書,想來應該習過儒學禮法,既然覺得坐轎子是事急從權,那麽你們這使團中的其他馬車,難道就事急從權坐不得嗎?”
紀九這話裡藏刀的伎倆自然相當不凡,一時那高麗正使登時面色發白,好半晌方才期期艾艾地說:“這位公子,者山君年少體弱……”
“年少體弱就必須坐轎子?”紀九嘿然一笑,輕蔑地說道,“就你們那箱子似的轎子,坐在裡頭難道比坐車舒服嗎?與其把人塞在箱子裡讓人抬著走,難道不是隊伍當中那幾輛馬車坐著更舒適,更利於他這種年少體弱的人?”嗯,這就扯上高麗貢女的事了!
這一次,那正使終於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寸步不讓地反駁道:“可那是給此次帶來的高麗貴女們乘坐的馬車,而且不符合者山君的品級。按照大明的禮法,品級不同的大臣都有各自的車馬儀製,難道不是如此嗎?”
紀九雖說沒有陸小胖子那樣詭辯且狡猾,但最不怕的就是人家和自己辯論。因此,他一點都沒有因為那正使的辯駁而產生什麽負面情緒,而是饒有興致地和對方圍繞祖製和禮法進行了一番非常激烈的辯論,這話題漸漸地竟是離題萬裡。
而朱二在一旁看著,又聽到那張大塊頭在裡頭找人的動靜,他突然覺得皇帝硬塞給自己的這兩個幫手,一個只會莽,一個一味耍嘴皮子,簡直是坑!
唯一慶幸的是,紀九辯論歸辯論,至少還就這些高麗貢女的身份問題和對面那位正使來回拉鋸了好幾回,於是朱二就得知,此次高麗貢女總共九人,其中不但有三四品官的女兒,還有什麽君的女兒之類的,號稱都是高麗有名的美女……
雖說還沒有提到之前去宣詔的那位行人帶去的詔書上有什麽具體內容,但奉詔貢女四個字總算是實錘了。
終於,在這論戰竟是沒完沒了之際,他終於聽到了一個清脆的聲音。
“先前坐轎子的事情我已經道過歉了, 剛剛正在房中親自上書請罪。高麗貧弱偏遠,故而馬車也不如天朝結實,不耐遠行,故而之前壞在了路上,偏偏那時候距離京城不過十裡,所以我才換轎而行代步。”
出來的小小少年一身紅袍,此時大概因為氣惱的關系,一張臉漲得通紅。然而,他竭力克制情緒嚷嚷出這麽一番話之後,見那和正使爭執的年輕人突然轉頭看向自己,而另一個也是死死盯著自己,再接著……剛剛那個四處亂嚷嚷的大塊頭突然跑了出來,也這麽瞪向自己。
年紀小,膽子也不算特別大的者山君頓時有些心裡發毛,隱隱有些後悔,但也頗為羞怒。都說大明禮儀之邦,緣何這些人偏偏要死抓那一點不放?
車壞了,他當然不願意去坐那些女子的馬車,更何況,之前從出發時,為了節省開銷外加路上方便,那都是三人一車,他怎麽可能和那些女子去擠?如果他佔了一輛馬車,她們怎麽坐得下?他自己不得不背井離鄉到這大明京城來,她們不也一樣?
因此,他定了定神,最終還是強行壓下心頭的萬般情緒,一字一句地說:“一人做事一人當,都是我的錯,若是你們還覺得這萬惡不赦,我都當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