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江媽媽所說,朱瑩朱大小姐這一天確實下午就進宮去了,這會兒確實也是被留在宮中用晚飯。然而,她不是在清寧宮太后那兒,而是在乾清宮皇帝那兒。也並不是她一個人,還有另一個人相陪,正是她的未婚夫,再過些天就要正式升格成丈夫的張壽。
而被皇帝叫來作陪的另一個人,赫然是作為太子的三皇子。
皇帝明顯不講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一面吃,一面饒有興致地問昨天朱廷芳那場婚禮的經過,仿佛是要彌補沒能親自去現場的遺憾。於是,朱瑩在那津津樂道地說新房布置,說自家大嫂,張壽則是補充外間婚宴眾生相,包括皇帝賜的“早生貴子”,一時歡聲笑語。
然而,三皇子明顯心不在焉,甚至幾次三番都漏聽了三人的話,以至於有人提到他時,他恰是滿面茫然,不知所雲。到最後,這位小小的太子殿下終於發現周遭安靜了下來,抬頭一看,卻只見皇帝和張壽朱瑩全都正看著他。
在最初的愣神過後,他就知道自己走神是瞞不住了,索性放下碗筷站起身,退後一步跪了下來。見此情景,張壽和朱瑩自然沒法坐得住,雙雙起身侍立在了皇帝身後。反正他們兩個都不是拘束的人,剛剛陪著皇帝說話歸說話,但也沒少吃,這會兒總算不用餓著肚子罰站。
而皇帝對三皇子的這番舉動仿佛並不意外。他只是收起笑容,放下筷子,這才淡淡地問道:“三郎,你這是幹什麽?陪著朕好好吃一頓飯,很難麽?”
“兒臣……”三皇子也是本能地退席起身下跪,之後這才意識到,自己在父皇難得吃這一頓安心飯時,突然來這樣一個舉動,那實在是太不會察言觀色。然而,這幾天他在學習之余也算是花了很多功夫在之前那件事情上,奈何收獲確有了,可他卻覺得難以啟齒。
因此,他鎮定心神,把信一橫就實話實說道:“父皇這些天心情煩悶,兒臣不能為您分憂,反而還打攪了您難得的好心情,實在是有違孝道。可是,兒臣實在忍不住。司禮監所轄善堂竟然有人屈身事賊,險些就禍害了老師家裡,兒臣奉命查訪幾天,已經有結果了。”
朱瑩本來還覺得,三皇子一貫和皇帝更像父子而不像是君臣,怎麽今天突然就這樣鄭重其事……又或者說誠惶誠恐。可此時聽到人說起那樁還沒查清楚的懸案,她不禁就忘了剛剛的驚疑,關注力完全放在了三皇子所說的“結果”二字上。
“太子殿下,真的查出結果了?”
“嗯。”三皇子聲音低沉地輕嗯一聲,腦袋不知不覺地低垂了下來。足足老半晌,他才低聲說道:“之前都說那些賊人是大哥指使,後來懷柔那邊又出了有賊人煽動百姓圍了皇莊的事,再加上大哥自盡,外間不免都說,這確證了幕後的人是大哥無疑。”
“我還聽說,掌管五城兵馬司的朱大公子上書請罪,說是有冒牌信使在城門張揚大哥的死訊,後來捉拿之後他親自審問,人卻說是大哥派他來的,這才突然就莫名其妙死了。”
聽三皇子陳述著這些可以說是人盡皆知的事實,而且還少有地稱呼大皇子為大哥,張壽不禁隱隱有一種感覺,那就是……能讓如今日益穩重可靠的三皇子忍不住在吃飯的時候就失神,隨即毅然起身稟告,人即將說出來的東西恐怕非同小可。
然而,朱瑩卻沒想那麽多。她還以為三皇子這是賣關子,此時忍不住急切地問道:“太子殿下能不能說重點?你這真是要急死人了!”
瞥見朱瑩已經急不可待地開始催促,而張壽沉吟不語,仿佛猜測到了什麽,三皇子很想抬頭看一看,父皇此時此刻又是什麽表情,可他更擔心的是當自己看到之後就不敢繼續開口,因此索性強迫自己不去窺視,而是直截了當揭開了謎底。
“兒臣從之前那濟民善堂一層一層查下去,順藤摸瓜,揪出了司禮監中的好幾隻碩鼠,最後卻證明了司禮監掌印錢仁的清白。”
“錢仁執掌司禮監不久,而且從前也與世無爭,和大哥二哥都沒有任何關聯,但他年紀太大,性格又過分忠厚平實,這個掌印當得有名無實,下頭人只是把他當成佛龕上的菩薩供著,自行其是,根本就不聽他的。那善堂的存在,他甚至根本就不怎麽清楚。”
“而那幾個混在善堂卻實為賊人的家夥,雖說在拷問之下把罪責都往大哥頭上推,但兒臣親自去問過之後,卻覺得他們所言不盡不實,就從兵馬司那邊,要來了大哥身邊那個石姓護衛,以及二哥身邊那個叫做墨海的書童。”
“兒臣命人把那石姓護衛洗刷乾淨,請人給他化了妝,穿上乾淨整潔的衣服,又把墨海顏面塗黑,換上猶如廝打後被撕破的破衣爛衫,然後五花大綁,把這兩人一塊帶到了那幾個賊人面前。結果,這幾人異口同聲,指認石姓護衛就是墨海,而指認墨海就是那石姓護衛。”
當三皇子說到這一幕時,張壽終於忍不住脫口讚歎了一聲好。緊跟著,他仿佛才意識到這是乾清宮而不是慈慶宮似的,滿臉歉意地對皇帝躬了躬身。
“皇上恕罪,臣只是沒想到太子殿下年紀輕輕,竟然能用好攻心之計。較之嚴刑拷打,這一招確實是用得絕妙。”說到這裡,他就含笑看著四皇子說,“那幾個賊人是不是堅稱,他們指認的所謂石姓護衛,就是奉大皇子之命和他們接洽,指使他們從密道潛入我府中的人。”
“不錯。他們既然能把人都認錯,那所謂的指使,當然是信口胡謅!”
三皇子沒想到自己這簡簡單單的伎倆竟然能得到張壽這樣的稱讚,微微一愣之後,他方才有些赧顏地說:“老師過譽了,我只是靈機一動才出了這個主意……”
他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說,自己是因為在親自審問時,看到那幾個試圖從密道潛入天工坊的賊人遍體鱗傷,顯然是嚴刑拷打造成的,一時有些承受不住——哪怕他知道,君子遠庖廚,其實自己根本不用親自去面對那麽一副殘酷的情景,但他還是希望能夠鬥智不鬥力。
然而,此時三皇子更知道自己沒有高興得到老師肯定的余裕,因而只是謙遜了一句就沉聲說道:“所以,證明了大哥指使之事乃是子虛烏有,我就嚴詞訊問了他們,而跟著去的楚公公,則是歷數古今酷刑作為恐嚇,果然把他們嚇得魂飛魄散。”
當然,那時候連他聽著都被嚇了個半死……
而朱瑩則是聽得不禁笑了起來:“太子殿下瞞天過海,楚公公虛張聲勢,你們這配合得還真不錯。那些人被嚇過之後,可是口吐真言了?”
這一次,三皇子終於鼓足勇氣抬起頭來看了父皇一眼。見皇帝依舊靜靜地坐在那裡,臉上無喜無怒,甚至看不出是不是早就由於得到了稟報而知曉,他不禁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這些人因為被拆穿了謊話,又被楚公公酷刑恐嚇,這才吐露實言,說是善堂的那些把柄被人拿捏了要挾,所以他們才不得不聽人指使潛入張園,本待放一把火就走,誰知道正好一頭撞進網裡。楚公公嚴詞逼問他們拿捏要挾的人是誰,他們卻說不上來。”
這是一個很正常的結果——畢竟,如果拿捏要挾的人反過來卻被人查到究竟是誰,那豈不是笑話?張壽心裡轉過這麽一個念頭,正心想皇帝是不是能因為大皇子罪狀少一樁,於是心中好過一些,誰知道三皇子在替大皇子洗脫一件罪行後,就突然又詞鋒一轉。
“但兒臣之後調了幾個九章堂出身的侍讀,突然去審核司禮監的帳目時,卻從中發現了到濟民善堂的大筆資金往來不明,但查到的幾個司禮監老人病故的病故,歸鄉的歸鄉,短時間之內竟是無從查證。幸虧朱大公子那邊又查出一件事,說那個書童墨海就出自濟民善堂。”
“而墨海聲稱,他還讀書於內書堂,卻因姿容,於是被上頭某位公公送給了二哥。兒臣讓楚公公去司禮監內書堂查過,真的有此人的名姓。而且,墨海確實是……確實是宦官。”
這一刻,張壽赫然看見,皇帝那張原本顯得冷峻……或者說冷淡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了幾分再也難以掩飾的怒氣。尤其是當三皇子接下來說出人竟然是閹宦時,皇帝終於忍不住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一氣之下將面前一個杯子掃落在地。
“簡直大膽……簡直荒唐!”
三皇子說到這裡,又看到父皇如此震怒,他就終於鼓起勇氣說:“其實,追查到最後,楚公公對兒臣說,他懷疑二哥其實還活在世上。”
那一刻,就連朱瑩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而張壽則是在心裡呵呵一笑。他想的卻不是果然如此,而是……一個生死難以確證的人,無論是真的化身幕後主使,還是被人丟出來當成一個背黑鍋的,那都非常適合。
剛剛一直都隻靜靜聽三皇子說話,始終沒有插話的皇帝,此時卻終於開口問道:“楚寬是這麽說,那麽,三郎你覺得呢?”
“兒臣……兒臣覺得楚公公所言想當然了!”三皇子終於鼓起了最大的勇氣,此時毫不畏懼地直視著皇帝那驟然轉厲的眼神,“大哥二哥從前確實做過很多錯事,也不能算是什麽好兄長,甚至兒臣到現在還對昔年舊事耿耿於懷,但是……”
“但是兒臣覺得,他們一錯再錯,又被父皇如此嚴厲處置,若是真的忠義隨從,應該都追隨在他們身邊,而不是在暗中攪動風雲。因為做那些事情是要錢的,在父皇雷霆大怒,將他們身邊的人殺的殺,逐的逐,而後又查抄了他們所有的私產之後,大哥和二哥都沒錢了。”
“沒有名分,沒有錢財,憑什麽還能做出那些事情?要拿捏住濟民善堂的要害,要挾裡頭的人去為之奔走,未必需要錢,可這樣的把柄幹嘛留在這時候才用,早些利用,無論大哥還是二哥,他們不就能更好地掌握父皇的心思,不至於常常惹怒父皇嗎?”
“也許是牆倒眾人推,也許是有人想要討好兒臣……又也許是有人別有居心,所以乾脆設下層層圈套,把事情全都推在本來就過錯累累的大哥和二哥身上……”
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越說越有些語無倫次,索性就停下了那些猜測,低下頭說:“兒臣惶恐,沒能查個水落石出,反而把自己查得心防大亂。兒臣辜負父皇了。”
朱瑩這才如夢初醒。她本待開口說話,卻沒想到袖子被人一把拽住,再側頭一看,她就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本該侍立在皇帝另一邊的張壽,這竟然繞到了她的身邊。
見大小姐對自己投來了疑惑的目光,張壽就搖了搖頭,隨即輕聲說道:“都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可太子殿下這愁緒,卻並不是他想得太多。皇上,臣其實很早就想說了,不論是臣當初和瑩瑩在村中竹林翠筠間遇刺,還是後來林林總總……”
“有些也許真的是大皇子二皇子乾的,有些卻未必就是他們乾的。只不過,錯事惡事做多了,他們就算死不承認,有些案子查不到結果,也會習慣成自然地栽在他們頭上。當然,皇上如果要問什麽證據,臣只能說沒有。臣只是覺得,有些事情不那麽自然而已。”
見皇帝那犀利的目光終於從三皇子那兒轉到了他的身上,張壽就淡定地看了回去。
反正他從來沒有自導自演,也沒有什麽虧心之處,就算是坑過大皇子二皇子幾次,那也都是坦坦蕩蕩,早就告訴過皇帝。既然不做虧心事,那他怕什麽龍顏大怒?
而朱瑩完全沒想到大皇子二皇子那兄弟倆明明說是已經死了的人,如今卻還扯出來這麽一堆紛爭。尤其是看到三皇子此時還長跪於地,面上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哀傷,張壽雖說淡然若定,可皇帝那眼神卻好似要殺人,她終於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聲。
“阿壽也好,太子殿下也好,本來就不是專門查案子的高手,這天下有的是擅長追查疑難案子的高手,既然有疑點,那就派出這樣的高手去追查好了!”
“不管大皇子和二皇子是死是活,難道不是查個水落石出才能心安嗎?”
聽到這很有朱瑩風格的建議,皇帝以為自己會發火,會怒斥天真,會痛責這是這是馬後炮,然而,連日以來心情始終很糟糕的他,竟然忍不住笑了一聲:“瑩瑩,京城現如今擅長這種亂局的人裡,就有你大哥,你難道還想要新婚燕爾的他去趟這種渾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