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壽雖說在離宮時特意打探過,朱瑩一早就被召去了清寧宮,據說是太后心情不好,所以請了她閑聊解悶,可事實證明,在長兄遭遇了伏弩行刺這種惡性事件之後,大小姐根本就不可能安安分分在宮裡呆著。
玉泉倒是想要瞞著朱瑩的,可考慮到朱瑩那激烈的性情,她也只是拖延過了午飯的時辰,讓一老一少太太平平吃了一頓午飯,隨即就把這件事說了出來。果然,太后還算鎮定,朱瑩卻直接跳了起來,臉上滿是不加掩飾的狂怒。
“竟敢行刺大哥?那狗東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大皇子在的時候尚且要對大哥客客氣氣,如今他都不在宗籍,也不在京城了,那個狗東西卻行刺我大哥,不怕把他主子牽累到死?我現在就出宮去,我倒要看看那狗東西敢不敢在我面前說是他主子指使的!”
見朱瑩哪怕在急怒之下,卻依舊還能有最起碼的判斷力,太后哂然一笑,立刻出聲叫道:“瑩瑩,別衝動!”
然而,在朱瑩大發脾氣之前,她卻從容自若地說:“事到如今,即便是褫奪了他的宗籍,把人拘押在京郊皇莊種地,看來也是沒辦法安生的。這樣吧,你親自去一趟,帶上幾百銳騎營,把大郎給我帶回來。玉泉,你陪瑩瑩去一趟乾清宮,如若皇帝也同意,那就這麽辦吧。”
朱瑩先是一愣,隨即就滿臉不樂意地說:“太后娘娘,我要先回去看我大哥……這要是他有什麽閃失,我就算把一肚子氣都出在仇人身上,那也於事無補啊!”
玉泉見太后微微一愣,她連忙從旁勸解道:“大小姐,外間傳來的消息是,大公子遇刺時躲閃得快,所以沒有什麽大礙,刺客也當場被擒,您不用擔心。您想想,如果真的有什麽糟糕的結果,我也不敢拖到飯後再稟告。您要是急急忙忙回去,不是坐實了他傷勢不輕?”
朱瑩滿面狐疑地盯著玉泉看了又看,想想人確實不是打誑語的性子,再見太后面帶微笑,她想想大皇子從前到現在招惹出來的這一堆麻煩,不禁恨得牙癢癢的,最終就爽快地答應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去見皇上!反正玉泉姑姑就算你騙我,皇上總不會騙我的!”
眼見朱瑩屈膝行禮之後,隨即轉身就走,太后示意玉泉立時跟上去,等到這兩人走了之後,她捧著茶盞忖度著這一次莫名其妙的行刺,旋即又想到了莫名沉船的二皇子身上。
“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還是真的只是一時泄憤,替主報仇?又或者是受人攛掇,身不由己就做了提線木偶?”
朱瑩卻沒時間去想這許多,覺得大皇子身邊那個姓石的護衛這番狗膽包天的刺殺,簡直是把大皇子坑到了死,這已經是大小姐努力保持理智的極限了。只不過去往乾清宮的路上,她想想大皇子那貪得無厭卻又自以為是的性格,卻又覺得這事兒說不定真是大皇子指使的。
既然已經東宮無望,皇位無望,說不定人真的是破罐子破摔亂來一氣呢?
正因為如此,當見到皇帝的時候,朱瑩氣呼呼地站在那裡,任由玉泉轉達了太后的口諭,等到發現皇帝竟是在那沉吟不語,她方才突然開口問道:“皇上,如若回頭真審出了是大皇子派人行刺我大哥,您打算怎麽辦?”
玉泉沒想到朱瑩問得這般直接,她頓時捏了一把汗。想要告退吧,這避嫌的態度又太過明顯;留在這裡吧,無論皇帝的態度如何,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她是該勸還是該沉默,卻都實在是兩難。
可還不等她的猶豫有一個結果,朱瑩就開口說道:“我大哥征戰沙場,披肝瀝膽,難不成就因為某人一時喪心病狂而險些死傷,這都沒法得到一個交待?”
見朱瑩氣得俏臉通紅,皇帝恍惚間想起,當年她提著木劍一路追殺大皇子和二皇子兄弟倆到了乾清宮,哪怕在當時的皇后面前依舊傲然挺立,面對坤寧宮的幾個禦前近侍圍攏上前亦是毫無懼色,於是他方才徹徹底底地喜歡上了這個漂亮卻不失骨氣的小丫頭。
這麽多年過去,他都已經漸漸成為了自己當年討厭的人,很多人也已經隨著歲月變了一番模樣,只有朱瑩一如既往,依舊不脫當年舊脾氣。
然而,只是出神了片刻,皇帝就淡淡地說道:“如果真的是他指使,一而再再而三不知悔改,變本加厲,朕也容不下他了。一個去瓊州府種樹的二郎,已經害死了一船人,朕也沒有那麽多子民可以供他們這些不肖子弟揮霍,他若想‘求仁得仁’,朕隻好成全了他。”
這一次,大吃一驚的人換成了朱瑩。她要的公道很簡單,把這麽個禍害關起來,最好關到不見天日的地牢裡,讓他再也不能出來見人——至於殺了大皇子償命這種事,就算是膽大如她,也知道不太可能。
就和張壽對四皇子說得那樣,大皇子不論如何,畢竟是皇帝的兒子。她也是這麽認為的。
因此,想到自己逼皇帝給一個交待,皇帝竟然很可能要給這麽一個交待,朱瑩頓時面上有些猶豫。可這一次,皇帝卻沒有給她彷徨猶豫的時間,直接開口吩咐道:“朕給你兩百銳騎營兵馬,你去懷柔皇莊,把大郎給朕接回來。”
雖說剛剛心情還有些複雜,但皇帝和太后一樣,真的把這麽個棘手任務交給了她,朱瑩還是立刻恢復了鎮定。她想都不想就凜然應命,隨即大步往外走去。見此情景,送人來時本就是為了此事的玉泉微微一怔,隨即慌忙朝皇帝屈膝行禮道:“皇上,這只是口諭,憑據呢?”
皇帝這才意識到自己急切之下竟是忘了給予朱瑩信物,自失地一笑,他就目視一旁的陳永壽道:“你拿朕的手諭過去,命尚寶司記檔,賜朱瑩金牌一面。”
陳永壽趕忙答應,看到玉泉已經拔腿去追朱瑩,他就立刻先到了皇帝身邊,見這位天子隨手拿過一張紙,寫了一張手諭,蓋上了隨身小印,他伸手結果,卻也等不及墨跡晾乾,就一陣風似的往外走。
等到出了乾清宮,玉泉果然已經截下了朱瑩,他就腳下生風地趕上前去,繼而笑著調侃道:“大小姐這也走得太快了一些,就算是您,這樣口說無憑地跑到銳騎營去,別人也不會理你的。這樣,咱們趕緊去尚寶司,金牌得從那邊勘驗之後領出來。”
朱瑩被玉泉一攔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策,此時被陳永壽這一打趣,她就拉長臉道:“陳公公你和玉泉姑姑全都只知道放馬後炮,當時幹嘛不說!好了好了,咱們快走吧!”
可她仍然沒有走成,因為玉泉一把拉住了胳膊。這位后宮實質上的女官之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沒好氣地說:“我也是急得亂了方寸,這都什麽時辰了,等你趕到懷柔皇莊,大概都要很晚了,怎麽可能押著人回來?說不定到時候你還要在那住一晚上!”
“太后娘娘之前大概也是隨口這麽一說,我也是昏了頭。不行,我再去請示一下皇上。”
見玉泉說完就轉身又進了乾清宮正殿,朱瑩微微一愣,最初乍聞大哥遇刺時的驚怒震怖,此時漸漸都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
而看到她這麽一副煩亂的樣子,原本也想跟進去請示一二的陳永壽,最終還是留在了原地陪著朱瑩,免得這位大小姐一個不好,做出什麽讓人無法預料的舉動。
好在玉泉進去得快,出來得也很快,不過瞬息之間的功夫,人就已經快步出來,一面走一面開口說道:“皇上吩咐了,立時出城,快馬加鞭到了那邊之後,宿一晚上再趕回來。陳公公你陪著大小姐和我去尚寶司,回頭我親自護送大小姐去懷柔皇莊。”
得知玉泉竟然丟下清寧宮中的太后,要親自護送朱瑩去那邊,陳永壽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而朱瑩也大吃一驚,本能地就想要開口拒絕。
可玉泉卻壓根沒給人反對的機會,沉聲開口說道:“陳公公你一會兒從尚寶司去清寧宮,替我回稟太后,想來太后也定然會體諒。大皇子那夯貨萬一發瘋做了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我人在那裡,至少也多一個有力的見證。”
人家都把話說到了這份上,陳永壽自然只能答應。等到他把人送到尚寶司,用皇帝手諭換了金牌出來,隨即見玉泉帶著朱瑩立時趕往西苑銳騎營分部駐地,他拔腿就往清寧宮跑。
饒是他素來也算常常強身健體的人了,這一通緊趕慢趕,到了清寧門時,依舊差點沒有累斷氣。雙手扶著膝蓋足足好一會兒,他這才調勻了呼吸,當下才放慢腳步進去。等到了清寧宮正殿前,早有人把他到來的消息通報了進去,不多時他就等到了傳見。
而等到他把乾清宮中種種事無巨細地稟告了太后,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他就聽到太后笑了一聲:“多虧玉泉想得細致周到,如此就最好。這兩頭趕路,也確實不可能當夜來回,就讓瑩瑩在那邊住一晚上吧。你去對皇上說,我都知道了。”
當陳永壽從清寧宮往乾清宮趕時,阿六也已經到了皇城腳下。皇城四道門,他也並不確定朱瑩到底會走那道門,想了想就乾脆還是憑借腰牌先進了宮。果然,等他從北安門到了玄武門時,就打探到了消息,道是朱瑩去了西苑。
雖然完全不明白朱瑩去西苑幹什麽,但阿六還是第一時間趕了過去……緊跟著,他就在皇帝操練銳騎營的演武場,遭遇了換了一身騎裝,腰佩長劍的朱瑩。
曾經時常陪著皇帝來西苑跑馬練劍的朱瑩,在這西苑也有屬於自己的屋子,衣箱裡常備著春夏秋冬各色騎裝。而不但是她,就連身量和她相仿的玉泉也已經換了一身騎裝。
此時,兩個女子和阿六這麽一遭遇,彼此全都吃了一驚。朱瑩更是第一時間大聲嚷嚷道:“阿六,你怎麽到這來了,是阿壽有什麽事嗎?”
阿六有些迷茫地盯著朱瑩這一身裝扮,又看了一眼四周圍那些全副武裝的騎兵,就上前拱了拱手道:“大小姐能否借一步說話?”
朱瑩哪裡會說不?她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把揪住阿六的袖子,把人拉到一邊之後,衡量了一下和玉泉以及其他人的距離,隨即揪著人又至少離開了十余步,這才壓低聲音問道:“阿六,趕緊老實告訴我,出了什麽事?我這有急事呢,你別藏著掖著!”
阿六也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玉泉等人,隨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氣,聚音成線,恰是把自己在趙國公府朱家的那點事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朱瑩——當然,別指望少年會懂得潤飾,因為知道朱瑩沒那麽多時間,他沒法一字不漏地轉述,所以只能乾巴巴地陳述事實。
而知道大哥明明沒事,祖母和母親還有二哥卻聯手演戲,讓別人以為他已經重傷,朱瑩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但心頭大石畢竟是完全放下了。
而得知阿六匆匆進宮,是為了護送自己回家,然後再去接張壽,她頓時就笑得更加欣喜了:“阿六,多謝你這麽記掛著我的安危!我這會兒要去懷柔皇莊,看看大皇子人如何,然後把人接回來。你看,玉泉姑姑護送我去,此外還有銳騎營兩百號人。”
剛剛見這情景,阿六就已經有所猜測,此時猜測得到確證,他雖說沒那麽意外,卻還是忍不住問道:“各家大臣府邸都派了護衛,大小姐你又帶走這麽多人, 剩下的人還夠用嗎?”
這樣一個問題,恰是阿六一貫的樸實風格,可朱瑩聽在耳中,卻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竟是真的屈指大略算了一算,等意識到皇帝這般把兵馬撒出去衛護重臣,又分了這麽一些給她之後,銳騎營本部剩下的大概也就沒多少人了,而且西苑分部空了一大半,剩下的還得從銳騎營本部重新調往宮中,她就有些不安了。
當下她連忙丟下阿六,快步走向玉泉,低聲透露了這一重憂慮。而玉泉卻笑道:“銳騎營三千兵馬全都是優中選優,雖說帶著一個騎字,但習練馬術固然不假,可實則沒有那麽多騎兵,派去各家的也是步騎一半對一半,也就是跟我們去懷柔的,全都是精銳騎卒。”
“至於這宮裡,西苑常備糧食草料豆子,銳騎營又是輪駐,換防的人從前也是西苑操練過的,你不用擔心。”說到這裡,她略微提高了一點聲音,仿佛並不擔心自己的話被人聽了去,“而且,京城又不僅僅只有銳騎營,調虎離山趁虛而入,也得別人有這個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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