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寬很確定,這不是一個成熟東宮太子會問出來的問題。
然而,哪怕是皇帝,在一年前也許有過考慮立三皇子為太子的打算,但恐怕只是模模糊糊一個念頭,並沒有太往深處想。也就是從大皇子滄洲事敗之後,那個念頭方才真正成形。既如此,楚寬怎麽可能從一開始就把三皇子作為東宮的熱門人選來看?
畢竟,大皇子和二皇子從年紀和出身來說,是他們那些弟弟們難以逾越的兩重大山。而且,過去的三皇子靦腆羞澀,四皇子衝動冒失,從哪方面來看,都不是合格的太子候補。楚寬更多的是希望皇帝能夠保持健康身體,然後再和嬪妃們多生幾個皇子,從中進行挑選。
而為此,嫉妒心太強,又壓根沒有皇后氣度的那個女人,自然而然就被他列入了一定要清除的目標。如今,那個女人已經成了廢後,皇帝直接把大皇子和二皇子遣出了京城,而三皇子竟是猶如青蟲蛻變成蝴蝶一般漸漸展翅,煥發出了不一樣的光彩。
如今,三皇子雖然直面自己問出了這種不成熟的問題,但楚寬卻反而覺得心中一松。他深深低下了頭,聲音平實地說:“回稟太子殿下,奴婢確實是故意的。”
三皇子嘴邊那為什麽三個字幾乎脫口而出,好在昨天晚上被皇帝教訓的記憶還很深刻,因此他總算是忍住了,最後乾巴巴地說:“我知道了。父皇既是命你在此伺候筆墨,那從今往後,慈慶宮內外,便由你管轄。每日講讀官授課期間,隻留你一人。”
“奴婢尊太子殿下令旨。”楚寬深深一躬身,恭恭敬敬地行禮答應,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只是奴婢這一來,之前提請讓目不識丁者入侍東宮的孔大學士,也許會怒不可遏。”
“孤還用不著他指手畫腳!”
三皇子少有地憤然冷笑了一聲,因見楚寬直起腰來,面上流露出了某種奇異的神采,他陡然意識到了自己剛剛這自稱和態度好像過分強硬了,登時不自然地錯開了目光,好半晌方才正色道:“父皇相信你,所以孤也相信你,楚公公精明強乾,小小一個慈慶宮就交給你了。”
想起昨天晚上,和楚寬同來的其余兩名秉筆是直接革職閑住,楚寬卻在被皇帝解除掌印之職後派到了慈慶宮伺候筆墨,至於品級待遇卻是一個字沒提,他在頓了一頓之後,就繼續說道:“不過,慈慶宮並非孤之寢宮,孤平日起居也不在這裡,所以用不著管事牌子。”
楚寬沒想到三皇子直接把這條路都堵上了,他微微一愣,隨即就低下頭恭謹地答道:“是,太子殿下常居昭仁殿,由皇上親自教導,慈慶宮只不過是讀書的地方,除卻灑掃之外別無他用,書齋也是由人早晚灑掃,自然用不著一個管事牌子。”
“奴婢在這兒,除卻伺候筆墨,也就是看管屋子,自當竭盡全力防止有人在角角落落藏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僅此而已。”
三皇子並不是不諳世事的稚子,此時一下子就聽明白了楚寬的意思,一時不禁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所謂的藏亂七八糟的東西,換一種說法,可能是栽贓陷害,而更嚴重一點,興許還有巫蠱魘鎮……
可他轉瞬間就安定了下來。本朝幾代皇帝晚期,皇子們爭皇位爭到狗腦子都打出來時,也沒有出現過巫蠱魘鎮這種漢唐常有的把戲,據說是其實被人悄悄收拾下去了。
因為太祖皇帝在位時就說過,本朝絕不容巫蠱。想來在暗中,也曾經有很多個楚寬這樣的人在忙活,免得氣死老祖宗……不對,是把老祖宗氣得又從墳墓裡活過來!
因此,深深看了一眼從祖父睿宗那時候就建功立業,又在父皇身邊兢兢業業幹了將近三十年的昔日大璫,三皇子微微點了點頭:“那這慈慶宮就都交給楚公公你了。”
直到目送三皇子那瘦弱矮小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當中,楚寬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心中對未來這段時間在慈慶宮的日子有了一個大略的評估。他和三皇子之間,沒有和皇帝那樣從小相伴的情分,也談不上經歷過生死而建立起來的信賴,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而數日之內達成了兩次訓誡成就的張壽,出宮時則是著實覺得有些無可奈何。想當初他在村裡本來只是打算借著名士的名頭,發展一下鄉村風雅旅遊業的,結果陰差陽錯之下,他自己反而成了名士(名師),而且還是動不動要拿戒尺打人的老師,這叫什麽鬼?
楚寬今天出現在慈慶宮,那更是怎麽看怎麽覺得蓄謀已久,他如今甚至懷疑,這些日子發生的各種事情,全都在這個曾經在他面前聲稱薪火傳承靠閹黨的家夥掌握之中!
當張壽袖手走出東安門時,阿六就牽馬迎了上來。主仆倆照舊不慌不忙地騎上馬,但這一次卻是往外城公學去。雖說還沒徹底搬完,但國子監那邊他是再也不想去了。
而比他們早出宮一步的諸多九章堂侍讀,那當然是幾個人合乘一輛馬車走的。這些馬車是公學特有的免費租賃馬車,在陸三郎建議下,陸綰特地動用了各方捐資來維持,在每天早上,中午,下午的幾個固定時間,都會有兩三輛往來內外城接送學生,算準了就能趕上。
見張壽騎在馬上,對自己說起三皇子今天主動求打,阿六默然聽著,突然開口說道:“我回過家裡,娘子上趙國公府去了,聽說是太夫人和夫人邀她去看那邊準備的陪嫁家具。”
正在滿腹傷春悲秋的張壽陡然一愣,心思一下子從虛無的意識領域轉移到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這種生活領域。
沒錯,陸三郎是搶先一步成婚了,而接下來就得朱廷芳,然後緊跟著就是他……而對於他來說,婚禮前根本就不用他準備,甚至都不用量體裁衣準備新郎官的行頭!
沒錯,因為這年頭的平民百姓,成婚的時候是假借九品官的行頭,至於各類官員和貴介子弟,那就簡單多了,直接穿自己的官服就得了!當然,不是用深色的朝服,而是用紋樣更喜慶的公服。當然,想穿紅是別想了,畢竟他才五品,距離穿著大紅招搖過市還有距離。
張壽輕輕嘖了一聲,隨即有些牙疼地說:“太夫人和九姨她們到底是怎麽想的,居然請娘登門去看未來媳婦的陪嫁?”
“家具又不是普通的陪嫁,都是存了最好的料子早早就做好的,誰知道是不是合少爺你的品味?”阿六認認真真地反駁張壽,見人仿佛要開口,他就鄭重其事地說道,“娘子還說,要請大小姐親自去張園挑將來你們婚後的新房,說現在那個院子就留給你起居用。”
“反正張園大,之前好多地方都空著,本來也沒有家具,填滿正好。”
張壽頓時訕訕然。張園在皇帝用低到不像話的價格“賣”給他時,確實維護得很好,但是,一座宅院是需要人氣才能維持其生機活力的,縱使此前不斷有人修繕房子,打理花園,灑掃路面,清理池塘……但總不可能動用廬王生前那麽多的人手再來擦抹保養所有的家具。
所以,在幾處主要的院落之中,那些用料上乘,做工極其扎實的家具在歷經十余年歲月之後仍然煥發出古樸光澤時,很多從前給下人住的雜院偏院乃至於給客人住的客院,在他入住後幾個月內就發現不少都是樣子不錯,內中朽壞,最後都只能扔。
鑒於買了家具放在那也是白搭,他和吳氏商量之後,把朽壞的家具一一清空,於是,整個張園裡家具全無的空屋子空院子自然就很多。
故而這些日子張園住客越來越多,張壽和吳氏都很高興。因為再不住人的話,那些家具尚好的院子說不定也就要廢了。反倒是客人們這一來,張園要多支出的也就是這些人的飲食,至於各種用具……
那就更簡單了,吳氏帶人把家中那些客院的家具清點了一遍,然後把風格差不多的來了個乾坤大挪移,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拆東牆補西牆。反正客院家具都差不多,湊一湊就齊了。
而這些客人們有的自帶隨從,有的喜歡沒事和張園做事的小家夥們談天說地,在打聽事情的同時,也教一些有的沒的,有的還會非常殷勤地自己打掃屋子……這其中就包括常常被阿六戲稱為宋笨笨的宋舉人。而剩下的人手,張園也有人能補上,正好還能訓練訓練。
就在之前為了招待客人而進行的乾坤大挪移當中,張園就有幾個景致很不錯,但因為沒有主人,於是家具被乾坤大挪移的院子,如今也變得空空如也。雖然張壽眼下已經不怎麽缺錢了,然而沒時間在家賞玩風景的他也懶得去花錢添置家具。
畢竟,什麽雕漆、罩漆、填漆、螺鈿、描金……這年頭最流行的那些家具上漆的工藝,全都離不開一個字,那就是錢!
結果,現在聽阿六的口氣,朱瑩那邊的長輩們赫然打算用這個機會,把那些空屋子一口氣填滿!太夫人她們當初到底是為大小姐準備了多少當嫁妝的家具啊?
而且,京城的規矩,貌似家具這樣的大件,不是送嫁妝時算進去的,而會在送嫁妝前悄無聲息先鋪設進來。如此按照家具的規模來估算嫁妝的話,朱瑩豈不是真的要十裡紅妝?
想著想著,張壽不禁若有所思地開口問道:“娘去了趙國公府,那瑩瑩呢?”
聽到張壽問朱瑩,阿六的表情頓時更加鮮活了起來。他眉飛色舞地說:“大小姐說,今天她請了洪娘子一塊出門,去給女學禮聘女博士。”
朱瑩還真是全力以赴去做這麽一件事了,相較於從前那位在京城呼朋喚友躍馬長街的大小姐,現在的她真是精神十足,活力四射……只不過,直接把永平公主撇下,她就沒覺得這樣只會把矛盾越鬧越大呢?也許不僅僅是朱瑩,永平公主那也是個不省油的燈……
想著這些,張壽策馬一路往南,出了崇文門後,他就沒有立刻先去公學,而是看看已經過了午飯時分,乾脆就改道先去了興隆茶社。
因為第一屆禦廚選拔大賽已經結束,他本以為一度生意興隆的這塊區域說不定會人流量減少,然而,讓他萬萬沒料到的是,這邊廂竟然又在大興土木。想起數日前決賽那天他過來時還沒見到這幅景象,他少不得讓阿六攔了一個路人詢問,結果,人看到他,眼睛就直了。
雖然張壽從宮裡出來就換下了官服,此時暖帽貂裘把一張臉掩蓋了大半,但卻平添了幾分富貴氣息,因此哪怕他那張臉不至於立刻讓人認出來,但也足夠那個老漢盯著瞧一會兒了。
“這位公子真俊……咳咳,都說東宮張學士長得猶如謫仙人下凡,我看公子也不差了……”囉囉嗦嗦誇了好一通,他才呵呵笑道,“你要問這兒為何蓋房子,問老漢我算是問對了。我家兒子就是承攬了這裡一宗泥水匠的活計……咳咳,這兒要造的是算經館。”
見張壽赫然大吃一驚,老漢頓時更加得意了起來:“聽說這是之前張學士那位得意弟子陸家三公子提議的,後來雖說朝中有老大人不同意, 但陸祭酒卻很支持,所以暗自籌備之後,就在這兩天特意開工。說是算經館,但他打算捐出家中一部分藏書,供讀書人無償借閱。”
“但之所以會起名叫做算經館,是他要感謝張學士幫他教出了一個好兒子。”
哪怕張壽知道這絕對是陸綰的宣傳手段,他仍舊想為這位如今花樣越來越多的公學祭酒點個讚。而且,那老漢說到這裡,隨即就滿臉驕傲地說:“陸祭酒慈悲為懷,再加上又有聖天子澤被蒼生,一眾大戶掏錢捐助,如今我家孫兒也有了上學的地方。”
“從前花錢送他去先生那兒讀書,實在是貴得不得了,他雖說有點資質,念了一年,也就隻認識百十個字,會照著寫幾個,現在他能進公學,每年花費極少,而且老師又教得好,我真是高興壞了!聽說這公學還要再開幾家,教授一些其他本事,老漢我正盼著呢!”
見人伸出三根手指頭,告訴他家裡還有三個孫子,張壽頓時笑了起來。然而,等笑過之後和這個老漢告別,他卻在心裡想,自家天工坊中的某些試製品,光靠自己生產是遠遠不夠的,是應該拿出來規模化生產了。只有規模化生產,才會產生相應的識字工人需求。
只不過,獨佔其利就沒必要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一次性授權買斷的方式,大概可以誘使一部分人上船……他正這麽想,就聽到了一個熱情洋溢的聲音:“張學士,你也來了?陸祭酒還想給你一個驚喜呢,沒想到還是瞞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