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當當,塵土飛揚,木石一車車在村中穿梭,每個村民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悅的笑意。
從前他們曾經覺得張家小郎君是個怪人,所以才會逼著一群孩子背詩,背九九歌,教那些有耐性的孩子去識字,還挑了鄧小呆和齊良去一塊跟著讀書;所以才會在他們種了一輩子的地裡折騰,改種什麽水稻棉花,還非要種樹養蠶。
可如果說那些事情都是慢慢見成效的,那麽現在,他們天天在外說,張小郎君是好人。
就憑人家即將成為京城趙國公府的姑爺,還說動了那位好心大小姐出錢資助他們翻修房子,而且分十年收回本金,那就是第一等的大好人!
於是,此時張壽走在村裡,收獲了源源不絕的感謝。
沒有人因為朱瑩不是無償捐資,而是無息借貸而有所怨言,這也讓張壽確信,此地的這些鄉鄰,確實是精心選擇過的。
升米恩鬥米仇的例子,實在是多如牛毛。所以說,趙國公真是費心了。
無論婚約是真是假,趙國公應該都算是讓他們母子能夠平安生活到現在的恩人了。
通過這一路上與鄉裡鄉親的攀談,張壽輕而易舉就得到了他想打聽的消息。
“陸公子和那幾個隨從是流銀姑娘帶去翠筠間的,而之後的那三位姓張的公子,又或者是後來的那些貴介子弟,他們的隨從們,都是向村人打聽之後才找到那兒的。”
楊老倌說話間還特意強調了一下細節:“向村裡人打聽的時候,那些家夥都傲慢得很,問過之後甩下幾個錢便揚長而去,至於翠筠間裡那位老名士的底細,他們問都沒問。”
“有朱大小姐親自陪著,誰會不信?”
這位村裡年紀最大,同時也最狡黠的老人衝著張壽眨了眨眼睛,眉飛色舞地說:“姑爺你盡管放心,我這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都幫你好好看著呢,不會讓人亂說話的!再說,放著相處多年的趙國公府姑爺不巴結,卻去捧一群外來惡少的臭腳,誰會這麽愚蠢?”
張壽不禁哭笑不得。雖然確定消息暫時還沒有走漏,但他素來不憚以最壞的可能,最大的惡意去推測一件事,因此這會兒辭了楊老倌之後,他不禁飛快地合計各種可能性。
他拐了兩個彎,最終來到鄧小呆家門前,和村裡其他地方一樣,這裡也正在叮叮當當地修補屋頂。他在這種既嘈雜又肮髒的環境中站了不到兩息功夫,隨即就聽到了一聲驚咦。
“哎呀,姑爺怎麽來了!”
自從楊老倌當眾這麽稱呼,姑爺這兩個字就在整個村裡風靡一時。要是平時,張壽興許還會認真糾正一下,可此時此刻,看到人從梯子上跳下之後快步朝自己走來,他連糾正的心思都沒了,輕咳一聲便直截了當地問道:“老鄧叔,小呆可有信捎回來嗎?”
“姑爺太客氣了,叫我老鄧就好了。”說話的是鄧小呆的父親鄧三牛,他低垂著雙手,十指之間黑乎乎的,說不清是泥垢還是塵土。似乎是因為面對著這位清雅俊逸的小郎君,他頗有些壓力,兩隻手不自覺地放在背後抹了抹,隨即才又再次放在身前,還不安地搓了搓。
他本來就是滿臉堆笑,此時刻意又擠出了更多的殷勤和討好:“小呆要捎信,那也一定是給姑爺。畢竟,咱家除了小呆,再也沒有一個認字的了,這信寫了能給誰看?我回頭就捎話給他,他一直都得到您照顧,這才能在順天府衙當小吏,當然應該時時問候請安……”
相比楊老倌的恭維張口就來,
鄧三牛的奉承明顯磕磕絆絆,結結巴巴,但張壽還是很耐心地聽完,隨即進門要來紙筆現寫了一封信,托鄧三牛立時送去京城給鄧小呆。而鄧三牛不但爽快答應,還說會派長子立時啟程,他少不得好好感謝了一番,這才離開了鄧家。 鄧小呆才剛進順天府衙戶房,他托人查的朱瑩婚約還沒下文,卻又要托人乾那麽一件事,說實在的很有些為難人。可朱瑩那目標實在是太大,趙國公府的其他人他不敢盡信,也只能托付好學生去未雨綢繆了。
張壽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村口,一抬頭就發現,不遠處正有一驢一人往這邊行來。
那黑驢乾瘦,走走停停,分外無精打采,馬上坐著個須發斑白的老者,頭一點一點,身子一會左邊傾,一會右邊倒,似乎在打瞌睡,可再怎麽搖晃顛簸,人卻神奇地沒有掉下來。
早聽說過有人能在馬背上睡覺,此時真見到一個在驢背上打瞌睡的,他不由為之駐足,
直到那黑毛驢漸近,最後仿佛通人性似的直接停在了他面前,見驢背上那位老者依舊還在酣睡,鼻子裡甚至還發出了均勻的鼾聲,他不禁有點猶豫,不知道是叫醒人好,還是不叫醒人好。看人這光景,說不定他一叫,人反而要栽倒下來了!
就這麽遲疑了片刻,毛驢上酣睡的老者突然打了個激靈,隨即竟是眼睛也不睜地嚷嚷道:“你這懶貨,怎麽說停就停了?快走,黃昏之前不能到融水村,見到那位山野高人,你今兒個晚飯和明兒個早飯就都沒了!”
我還在尋思那些貴介子弟之外會不會有人來“訪高人”呢,這簡直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啊!
一閃念後,張壽不慌不忙地開口問道:“融水村有高人?我怎麽沒聽說過?”
“嗯?”驢背上白發蒼蒼的老者一瞬間驚醒過來。剛剛打瞌睡的時候那眯著的眼睛睜開瞪得老大,可當看清楚面前那青衫黑履,眉清目秀,猶如天上明月一般光彩照人的少年郎,他剛剛生出的那一丁點怒氣立時煙消雲散。
他笑眯眯地問道:“小郎君就這麽確定自己不曾孤陋寡聞, 沒聽說過那位高人?”
“我在這村裡土生土長,風土民情,世俗人物,不說如數家珍,卻也自信沒有遺漏。”
張壽發現,老者雖說騎驢而來,但大袖飄飄,神采飛揚,五官還能看出往日年輕時的俊逸,竟有幾分仙風道骨,於是便朝對方拱了拱手。
他含笑說道:“老丈如果是道聽途說,也和那些貿貿然跑過來的貴介子弟一樣,特地來訪求什麽欺世盜名的高人,那我還是勸您請回吧,不用在這鄉野之地浪費寶貴時間。”
“哦?”老者嘖嘖一聲,眼珠子一轉,再次上上下下端詳了張壽一陣,這才嘿然笑道,“看你這小郎君的樣子倒也可信,但大老遠地跑這一趟,我這把老骨頭此刻騎驢打道回府,怕是城門都要關了,你既然攔了我,總得給我這老頭子找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住一宿吧?”
張壽剛剛見這老者憊懶騎驢,張口訓驢的模樣,就知道這是個特立獨行的,此時見人一張口就直接賴上自己,他隻覺這是意料之中,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有點啼笑皆非。
先有朱瑩這個千金大小姐耍賴,再有這個不知來歷的老者耍賴,難不成但凡從京城過來的,全都有這樣一個耍賴的共性嗎?
他心念一轉,隨即微微頷首道:“老丈既然這麽說,那我自當盡地主之誼。還請隨我來。”
翠筠間他當然是絕對不可能帶人去的;而自家大宅如今住著朱瑩一家主仆十幾口,人多嘴雜,他就更不可能帶外人去住了。
如此一來,他能做出的選擇,無疑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