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三面都是曾經粉刷過,如今卻已經斑駁的磚牆,看得出上了年頭的痕跡。西面角落處擺著一個黑漆木櫃,這卻是最像樣的家具了。旁邊一個說不上是陶盆還是瓦盆的器具裡,幾朵雜亂不知名的小花正在怒放,給這座屋子帶來了幾分鮮活。
然而張壽知道,這是早上在地頭新鮮連泥土挖出來現栽的。
見幾個小孩子正擠在門口好奇地圍觀,卻被守在門口的幾個大人不耐煩地驅逐開來,而除卻朱瑩佔據了唯一的一張藤椅之外,其他人不是兩三個人擠一張條凳,便是隻能坐在小馬扎上,偏偏還一個賽一個的腰杆筆直,站在中間的張壽不禁多看了大小姐兩眼。
從昨晚他把消息傳到楊家後,這張藤椅就已經被人用井水刷了一遍又一遍,此時這張曾經被太多人坐過的椅子,泛著點年歲久遠的油光,倒是有些古樸,可能夠安之若素地坐著,猶如坐在豪宅高堂上的太師椅那樣自在,也隻有這位很多方面都不像大小姐的朱大小姐了。
他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來了一句言簡意賅,很有村委會開會即視感的開場白:“既然人都到齊了,那現在就開會。楊老倌,你先說吧。”
楊老倌用滿懷敬畏的目光偷瞥了一眼朱瑩,隨即就昂首挺胸,用居高臨下的目光睨視其他眾人,一板一眼地說:“今天,當著大小姐和姑爺的面,我來說說咱們這融水村。”
聽到姑爺這稱呼,張壽大為無奈。他都已經警告過了,這個該死的老頭兒竟然明知故犯!
然而,不知道是楊老倌這一本正經的語氣,還是他這姑爺的稱呼,反正朱瑩是被逗樂了。而她這一笑,下頭一群想瞧卻又不敢的農人們隻覺得驚豔至極,一時口乾舌燥作聲不得。就連被張壽特意叫過來,作為村中晚輩卻在角落旁聽的齊良,也忍不住一顆心狠狠跳了兩下。
而楊老倌見其他人都沒敢做聲,還以為是自己震懾住了眾人,因此隻當沒瞧見張壽那惱火的目光,開始了他的正題。
“咱們村子從前大多是種麥子,托姑爺的福,重新修了水渠,引水灌田,這兩年改種了不少水稻。之前河堤沒修好前淹過的那些沙地,如今種了棉花,山坡上補種了不少樹,一年再放兩季柞蠶,比從前景況好多了。”
這會兒年紀最大的他紅光滿面,眉飛色舞地說:“如果不是姑爺說服了吳娘子花大代價下去,又是開水渠,又是選種,又是買蠶種和棉種,還減免最初一年的租子,咱們也堅持不下來!前年稻田和棉田收成一般,柞蠶死了不少,去年才好些,今年初看卻是個大豐收!”
“要知道,京城做官的南人多,偏好米食,北地麥多稻少,稻米大多由南運北,所以米價素來比江南要貴得多。咱們賣的是精米不是糙米,今年隻要賣出去,絕對能比從前兩年的出息加一塊都要多。更何況,稻田裡直接就有魚吃,願意的話可以常常開葷。”
“至於棉田,不說錢,家家戶戶如今都多了兩件新棉襖穿。養柞蠶就更不用說了,今年春蠶那一季,大家多掙了不少。要不是咱們背靠大樹好乘涼,棉田和絲絹稅,說是比稻麥要輕,可那些稅吏卻不是好說話的,瞧著咱們乍富,不知道要盤剝多少!”
“所以,今天我撂一句話在這兒,今後甭管姑爺說什麽,咱老楊家就做什麽,絕無二話!”
盡管剛剛還惱火楊老倌一口一個姑爺扣在他頭上,可此時此刻楊老倌這話說完,張壽不得不承認,
這個刁滑老頭兒實在是會說話。 這哪裡是說明情況,分明是表忠心呢!
果然,有楊老倌帶頭,其他人亦是齊聲附和,那響應的聲音仿佛在比誰嗓門大。直到朱瑩身邊侍立的湛金終於忍不住聒噪伸手捂耳朵,方才有人訕訕閉嘴。
朱瑩卻並不嫌這聲音吵,她看似在認認真真聽,其實不時朝張壽看上一眼,滿心都在想著他之前邀請自己來此的那番話。
沒想到張壽在這小小的村子裡,真的很得人心……不過,他到底想要自己幫什麽忙?
“之前楊老倌說的這些,隻不過是從糊口到溫飽,從溫飽再到小康,還得有些年頭。而從小康再到致富,那就更難了。既然是京城附近,要想富……”
張壽頓了一頓,硬生生把先修路三個字給吞了回去――要知道,村子距離大路並不遠,從大路延伸出來的這條小路,修得很扎實,也能容納車馬通行,運送東西進出完全不成問題,否則之前趙國公府的車馬也沒法通行。可以說,這個村子的先天條件,是很不錯的。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一本正經地說:“要想富,咱們至少不能讓這村子顯得這麽破破爛爛的,得整修一下房子。要知道,近期之內,京城那邊會源源不斷有人來!”
朱瑩頓時詫異了起來,立刻開口問道:“阿壽,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張壽轉身看著正中央仿若主人一般坐在藤椅上的朱瑩,笑吟吟地說:“趙國公府大小姐既然大駕光臨住在這小鄉村,得到這個消息的某些人,難道不會紛至遝來?”
還以為張壽不相信她之前在張家大宅說的話,朱瑩不禁輕哼一聲,滿臉不高興地說:“我都說了,不用理會他們,他們沒膽子胡鬧!誰要是敢,我饒不了他們!”
“他們興許是不會鬧事,可是,如果他們也打算像你這樣住下來呢?可這些人在京城街頭尚且橫行無忌,更何況鄉間?”
張壽笑眯眯地看著有些脾氣上來的朱大小姐,故意對她眨了眨眼睛,“所以,咱們村子既然收割完了,立馬曬谷打谷碾米,然後就開始整修房子吧。”
此話一出,原本正悄悄盯著張壽看的湛金和流銀頓時大吃一驚。流銀更是失聲嚷嚷道:“你這是打算利用小姐,引得那些貴介子弟過來掏錢住宿?”
她這話還沒說完,朱瑩就霸氣打斷道:“這算什麽利用!阿壽說得對, 這些家夥,還真可能像蒼蠅一樣聚集過來。隻不過,這些只會圍著我團團轉的家夥,不知道上進更不知道乾點正事的人,可都是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豬頭蠢貨!”
往日在父親和祖母的縱容下,朱瑩沒少戲耍過京城那些紈絝子弟,此時她非但沒有因為張壽這疑似利用自己到來的算計而生氣,反而有些躍躍欲試。
“可如果阿壽你整修村裡的屋舍,就是為了給他們住,那絕對行不通,就連你家那宅子,他們這些榮華富貴慣了的人,都未必放在眼裡。這些豬頭一個比一個有錢,一個比一個浪費,還一個比一個挑剔!”
張壽並不意外朱瑩的態度,可即便猜到她不會在意,此時見人果真興致勃勃地參與過來,他還是忍不住覺得,這位大小姐脾氣確實有趣。在某些方面,她和他竟然有些契合!
聞聽此言,張壽不禁嘿然一笑:“整修村子,那正是為了讓他們別住在村裡,以免雞飛狗跳,擾亂了大家的生活。”
聞聽此言,一群村民頓時連連點頭。這裡沒有惡霸,胥吏除卻收稅也過來得少,可但凡去過城裡的,總見過一兩樁惡霸橫行無忌的事,誰也不希望這剛有點盼頭的生活就此泡湯。
見眾人全都支持,朱瑩卻面露疑竇,張壽就笑眯眯地說:“村子整修,塵土飛揚,這些過慣了豪奢日子的貴介子弟怎麽會住?而這些家夥也不可能受得了搭帳篷。”
朱瑩越聽越是心癢癢的:“阿壽,你倒是說啊,到底讓他們住哪?”
“呵呵,山人自有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