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博士你話說反了吧?我現在的狀況應該是塞翁得馬,焉知非禍!
宋舉人在心裡大叫了一聲,可張壽此時已經在笑眯眯地送別懷慶侯和吳閣老等人,他沒法插上嘴,只能心裡撓癢癢似的在那糾結。好容易他瞅見朱瑩一個人落在後頭,連忙也顧不得三七二十一,甩開阿六就迎上前,可憐巴巴地小聲問道:“大小姐,皇上他到底什麽意思?”
“呵呵。”
朱瑩衝著宋舉人笑了一聲,這才沒好氣地說,“皇上是氣你這家夥嘴賤不會說話!上次氣著了永平公主,這次氣著了皇上,之前在樓上他要是再誇你,你不得上天!嚇你一嚇,然後再讓你晉級,這是警告你回頭機靈點!”
不但宋舉人聽得瞠目結舌,就連拖著沉重的腳步從樓上下來的華四爺,同樣也聽得目瞪口呆。而後者心念一動,立時就快走幾步,等到了朱瑩身後就小聲問道:“大小姐,那皇上說我的那番話,您能不能幫我解一解?都是我不好,素來忍不住賣弄,總喜歡冒頭……”
朱瑩點撥宋舉人時不假思索,可此時扭頭看見是華四爺,她就挑了挑眉,卻不像是剛剛那位爽快明果的大小姐了。她上上下下端詳了華四爺一番,最終笑眯眯地說:“華四爺,你這次可是奉旨要幫我賣搖椅呢,我怎麽敢得罪你這財神爺?”
見人慌忙要解釋,她直接伸出一隻手示意人打住,這才不慌不忙地說:“不用說了,你什麽意思我知道。皇上應該沒有著惱,否則剛剛根本不會理你。但做人太八面玲瓏,大多數時候當然沒問題,但碰到不吃這一套的,那有時候你就不免要有苦頭吃。”
她說著就瞅了一眼正在和吳閣老以及陸綰劉志沅說話的張壽,輕輕伸出食指對華四爺勾了勾,這才含笑說道:“阿壽做的搖椅,既然我送了皇上,回頭再分送懷慶侯他們,遲早不是秘密,他既然無心做這種生意,我也不是做生意的料子。這椅子我回頭送你一張樣品好了。”
“哦,說錯了,這不是送你,這是合夥做生意。你也不用想著給我多少錢合適,以後賣出去一張,你所得多少,就在帳上給我記上十分之一的錢,那就行了。若是一張都沒賣出去,那就一分錢都不用你掏。我也好,阿壽他也好,絕對不會查你的帳。”
華四爺最初一愣,等聽明白之後立時滿口答應道:“大小姐放心,我自然不會少您一分錢……”
“錯了。”朱瑩嘴角一勾,見華四爺面色明顯很不自然,她這才慢條斯理地說,“少錢不要緊,重要的是,千萬別多一分錢。你剛剛也看到聽到了,阿壽他人窮志不短——雖然我從來就沒覺得他窮……反正你要是借機會送錢,那以後就別怪我不客氣。”
華四爺遇到過貪婪的,也遇到過耿介的,更遇到過恥於談錢,暗地裡卻摟錢歡快的,但他卻第一次遇到朱瑩這種大大方方談錢,卻明著告訴他一分一厘算清楚,絕不多要一分錢的人。作為商人,其實他最願意碰到這樣的合作夥伴,可這合作夥伴卻偏偏地位不同!
可眼下他沒有追究朱瑩是否真心的時間,只能立刻滿臉堆笑地說:“那就依照大小姐此言。想來當初太師椅風靡一時,也不過是借著一個名頭,這搖椅說不定也會成為富貴人家的風尚……”
朱瑩無意聽他那奉承,沒等人說完,她嫣然一笑,轉身就要走,可走出去沒兩步,她就突然停住,因笑道:“對了,你可別拿著這搖椅,硬塞給你們蘇州商會,讓他們每人高價認購一張,然後再堂而皇之送錢過來!這樣吧,我給你定一個最低價和最高價。”
頭也不回的她當然不曾看到華四爺此時那張臉上是何等表情,歪頭一想就自顧自地說:“嗯,最低別低於一貫錢,畢竟用料太差,傳出去也就成了笑話。至於最高價麽……如果是用南洋運來的那些木頭,估摸著一整張做下來,吹破天頂多賣三四十貫,算四十貫好了。”
見朱瑩撂下這一個最低價,一個最高價,就這麽揚長而去,華四爺頓時苦笑。剛剛在樓上皇帝那番話是當眾說的,他要是回頭在蘇州商會說一聲,本來就想要交好張壽這位新晉天子信臣以及朱瑩的人,須臾湊出個萬兒八千送上,那簡直再簡單不過了。
可朱瑩竟然和他談了一個低到不可思議的分成比例,以及一個限價區間,他能說什麽?他這錢送不出去也很絕望啊!
不知道更不去理會華四爺因為自己提出的條件而糾結到什麽樣子,更沒有去看一旁全程圍觀討價還價這一幕,此時正猶如一尊雕塑的宋舉人,很快就心情轉好的朱瑩,瞧見懷慶侯張景洲等人分明還在等自己,連忙上前道謝。
為了如意郎君,她這一番人情欠得著實很不小,但大小姐平時倨傲任性的時候歸倨傲任性,如今長袖善舞的時候,卻也不遜於任何一個同齡千金。當張景洲等人離開的時候,全都捎帶上了朱瑩送給他們的小小“薄禮”。
今天在皇帝面前一直都低調呆在最後面,幾乎就沒怎麽多說過話的渭南伯張康,在一行護衛簇擁離開這即將更名為興隆坊的區域之後,這才輕輕攏了攏袖子,嘖嘖笑了一聲。
他歸化很早,早就把自己當成明人了,只是依舊喜歡醇酒和烈馬。從前也喜歡美人,但自從聽雨小築開起來,他反而就不怎麽沾那些年輕貌美的姑娘了。而朱瑩送給他的,是兩壇窖藏多年的柳林貢酒。這不得不讓他暗讚朱瑩有心。
而除了他之外,喜歡寶刀的襄陽伯張瓊得了一口刀;喜歡馬的臨汾伯張無熙得了一匹名馬;房中多內寵的定陶伯張謙,得到的是一瓶小藥丸——聽朱瑩的口氣,應該是純粹的大補藥丸,絕不可能是坊間常有的金槍不倒丸之類的東西……
至於懷慶侯張景洲……張康此時一想到朱瑩送人的那東西,他就忍不住想笑。
那是一條編織得極其華麗,鑲金嵌玉,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馬鞭!他記得很清楚,懷慶侯張景洲出身卒伍,性喜奢侈,尤其是喜歡在隨身攜帶的東西上炫耀。
曾經在拇指上套了一個純金護指,在佩劍的劍穗上大做文章掛了一串金鈴,如今再拿上那華貴的馬鞭,那畫面真是太美了!不過他倒希望張景洲拿著馬鞭回去管管正房妻子。
而張壽送別了吳閣老,卻被陸綰和劉志沅拉著說了許久的話,等他終於抽出空來,陸三郎已經在二樓親自公布今日排名了。可這時候,他就只見宋舉人還在興隆茶社門口猶如泥雕木塑一般站著,就仿佛人不是今天再次擠上末班車的幸運兒,而是一個失敗者。
他本待上前打趣一下這家夥,可耳朵邊上突然傳來了阿六的聲音。這下子,他頓時再也顧不得宋舉人,連忙根據阿六的話環目四顧尋找朱瑩的蹤跡。終於,他看到了朱宏等一群護衛簇擁在當中,正站在一處大棚門口張望的朱大小姐。
一想到那是今天陸三郎為了分流看熱鬧的人群,於是特地開辟出來的一個試吃區域,想來是龍蛇混雜,張壽連忙加快腳步趕了過去。隨著越來越近,他就聽到了裡頭那不小的喧嘩。
“你這後生還是讀書人,怎麽就這麽挑剔,這京城大小裡坊的名字都是太祖爺爺那會兒起的,如今皇上也是聖明君王,在外城再多加一個裡坊算什麽!”
“就是……興隆坊,皇上這名字起得著實應景,霸氣!這麽熱鬧的地方,怎麽能不興隆!借著這個名字的東風,日後這興隆坊就更加熱鬧了!”
“對了,聽說距離興隆茶社最近的那家姑蘇小館,正在招打雜的,這工錢給得挺高……我隔壁賃房子住的那個姑蘇舉子說,這一家菜色和蘇州會館差不多,但卻走得是平價路線。既能吃到家鄉味道,價錢還便宜,他這囊中羞澀的就不用為了家鄉味道去蘇州會館了。”
張壽見朱宏等人在發現自己過來時就立時讓路,他悄然來到朱瑩背後,往那個大棚裡一瞧,就見到那個被人數落到狼狽不堪的後生,正是方青。不用想他都知道,肯定是這個愣頭青又亂說話,於是被一群市井百姓給教育了……同時也被朱瑩圍觀了。
他輕輕拉住了身前朱瑩的手,見她竟然連頭也不回,他就笑道:“瑩瑩,你就不怕有人趁機佔你便宜?”
“朱宏他們又不是吃乾飯的!”朱瑩回頭瞄了張壽一眼,隨即就直接順手拉了張壽往外走,這才笑吟吟地說,“我是聽到動靜過來看熱鬧的,剛剛那會兒,方青那小子被罵得可慘了。好像他是說皇上不該輕易賜名,又讓人造牌樓之類,結果被人罵……”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種老氣橫秋的聲音說:“天下難道只有你們讀書人才配得起牌樓?”
張壽不禁笑出聲來,可隨即他就想起了剛剛阿六說的話。等到遠離了那邊看熱鬧的人群,他就低聲說道:“瑩瑩,你之前和華四爺談成了一筆大生意不說,剛剛還送了懷慶侯他們一人一份重禮,從名馬到名酒各有不同?”
“生意只是小生意,禮也不是什麽重禮。”
朱瑩嘿嘿一笑,隨即不以為意地說:“而且送出去的東西我也都是借花獻佛,那是別人從前送給我的各色禮物。我家裡這些東西堆了一屋子,好多我都沒用,浪費也是浪費,不如轉手送了需要的人。就是那兩壇酒是從爹那兒偷拿的。反正我總不能讓張二叔他們虧了本。”
“送他們的哪怕不值一千貫,卻也是難買的東西,否則,以後我請人的時候,誰還敢來?”
她仿佛不知道自己一擲千金,笑得神采飛揚,一隻手反過來牽了張壽的手:“阿壽你不用覺得我是破費,畢竟,其實最簡單的是我拿錢來捐錢助學,可我一個人這不是聲勢不夠嗎?再說,你信不信今天懷慶侯他們回去之後,還有一大堆人會捐錢?如此聲勢就造起來了。”
說這話的時候,朱瑩終於側頭看了張壽一眼。
“而且,我送出去的禮,他們日後也都會還回來,一點都不會虧!”認認真真說到這裡,她突然覺察到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一時瞪大了眼睛,“你剛剛不是在和吳閣老他們說話,什麽時候注意到我和人說了什麽話的?”
沒等張壽回答,她就恍然大悟地叫道:“原來是阿六這個千裡耳……阿六,你給我出來!”
下一刻,她便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我在這。她旋風似的轉身,結果卻忘記了自己正拉著張壽的手,這一下腳下一絆,直接把自己給摔進了張壽懷裡。雖說張壽扶正了她之後就立刻松了手,可她站穩之後見阿六已經溜了,這還是氣不打一處來。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罵兩句,就只聽張壽突然開口說道:“瑩瑩,我隻想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今天這樣長袖善舞的你……”
“怎麽,你不喜歡?”朱瑩情不自禁地打斷,心裡一時竟有些說不出的委屈。
“不,雖然乍一看和從前的你很不同,但是……這很朱瑩,我很喜歡。”張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出了這幾個字,耳畔那喧嘩,周邊那人流,仿佛都已經如同潮水一般退去, 只剩下面前那滿面都是喜悅紅潮的少女。
雙頰嬌豔的朱瑩平生第一次聽到人用自己的名字來充當形容詞,她既覺得新奇,也覺得激動,但更欣悅的,是心上人顯然對她的行事風格並不排斥。
可她雖說素來大方,但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身邊還有家裡好幾個護衛跟著,一想到這理該私密的言語卻被別人聽見,她就著實沒辦法再待下去了。於是,她嗔怒地使勁伸手推了一把張壽:“阿壽,你簡直被你那些油嘴滑舌的學生給帶壞了!不和你說了,我先回家了!”
眼見朱瑩幾乎是逃也似的匆匆催著朱宏等人去牽馬,只在上馬時瞪了他一眼,面上紅霞未消,他不禁搖了搖頭,眼看人離開,這才慢吞吞地回到了一樓大門口。而這時候,就只見宋舉人竟是猶如窮漢一般蹲在了門檻邊上!
他輕輕拍了拍這失魂落魄家夥的肩膀,直截了當地說:“我覺得,宋公子你最好做一下當禦廚的心理準備。”看皇帝那態度,大概很想把你拎皇宮裡親自教訓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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