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燦燦的撒子,麻花,不好吃不要錢哪!”
“豬肺湯,豬肺湯,熱氣騰騰的豬肺湯,喝一碗暖心暖肺!”
“哎,國子監張博士親創的夫妻肺片,香辣鮮香,皇上娘娘全都說好哎!”
還不到外城興隆茶社,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就已然快要震破人的耳膜。這裡最核心的地塊,已經早就由各省各府會館和大酒樓佔據了,大多數房子都是動用了最多的人力,最多的物力,然後在最短時間內造起來的,至於晚了一步招不到足夠人手的,則是隻好依舊沿用竹屋。
而往外散開的胡同,其中幾條被各色小攤販給佔據了。在這裡,別說車馬,就是步行也得費老大的勁,因為四處都是閑逛的食客,相比那些更靠近興隆茶社的館子中相對高昂的價格,這附近的吃食便宜,味道卻也尚可。尤其是外鄉人,最近都愛到這裡來體驗京城風情。
當然,也有因為騎馬無法通過,再加上這人山人海,於是望而卻步的。此時一行風塵仆仆的騎馬路人,就只是駐馬在巷口張望了一下。見四處都是油煙味,其中一個年輕人便沒好氣地說:“這簡直是烏煙瘴氣,敗壞了大好京城的形象!”
可他話音剛落,那邊有一個正在做生意的小販就不樂意了,他立時重重放下手中正在炸製撒子的筷子,一把拉了旁邊幫忙的侄兒來繼續,自己則連手都不擦就大步走上前來,張口就嚷嚷道:“外鄉人,初來乍到京城,嘴巴放乾淨一點,大家憑本事做生意,要你指手畫腳!”
那年輕人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區區一個小販擠兌,登時臉色漲得通紅。然而,還不等他回擊,那邊廂滿嘴流油的食客和其他正忙活的小販顧不得這邊的爭執,卻有身穿黑衣的兩個漢子上了前。這兩人端詳了一下這撥來人,確定果然是外鄉人,其中一個壯漢就笑了一聲。
“錢老四,爭什麽爭,好好回去做生意,別人不過說幾句而已,你又沒少一塊肉,這麽火氣大幹什麽?”一言喝退了趙老四,那黑衣壯漢就對著這一撥外鄉人笑了笑,“各種攤子扎堆,味道確實有點大,但就這附近幾條胡同的一堆攤子,養活的小販就不止三五十。”
那年輕人剛剛被罵時還不服氣,可此時聽到養活兩個字,他原本就赤紅的臉色頓時更紅了。發現同伴們沒有人上來幫他,他就只能強自說道:“三五十個百姓能得全家溫飽,但卻阻塞了道路,再說,周邊民眾受得了這烏煙瘴氣?”
那黑衣壯漢對這烏煙瘴氣的說法不像剛剛那小販似的暴跳如雷,他猶如看傻子似的看著這年輕人,隨即意味深長地說:“所以說你是外鄉人,外城這片地方本就是荒地,如今在附近大興土木造館子造酒樓的都是有錢人,希望這裡更烏煙瘴氣都來不及,誰還嫌棄?”
“至於平民百姓,都不是住在這的,閑時過來逛逛吃點東西,誰在乎這點氣味?”
懶洋洋說到這裡,見那年輕人已然啞口無言,眼神中卻仍舊透著不服氣,他這才嘿然笑道:“至於你說堵塞交通,那就更不至於了。這附近哪幾條胡同準許擺攤賣小吃吆喝,哪幾條絕對不允許,只能讓車馬行人通過,那都是有規矩的,明白麽?”
“不但交通需要隨時隨地保持暢通,有人在附近專門負責管理,尤其是有什麽緊急報信的信使路過時,更是沿途都有人疏導指揮,就說這每天因為擺攤而產生的垃圾,也全都由攤主負責收拾,然後運到指定的荒地去,這裡還專門雇了人負責清運填埋……”
他滔滔不絕地從交通秩序、垃圾處理、市容市貌、治安稽查等種種方面對這個沒見識的外鄉年輕人進行了教育,最後才語重心長地說:“不懂就別亂說話,你想到的別人都想到了,你沒想到的別人也想到了!”
見那年輕人已經被反駁得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窘迫到無以複加,他的那些同伴中,這時候終於有人不得不站出來幫他一把:“閣下說了這麽多,那你又是幹什麽的?”
“我?”黑衣壯漢這才立時得意洋洋了起來。他挺起胸膛,一字一句地說,“我是南城治安隊的隊長趙鐵牛!”
見這群外鄉人對這個奇怪的稱號不解的不解,懷疑的懷疑,他就呵呵一笑,直接拉了拉手臂上的紅巾,乾咳一聲道:“南城兵馬司要管轄整個南城,未免有些顧不過來,而宛平縣衙大興縣衙也是一樣,所以我們這些曾經鏟除過南城一霸汪四的義民,就自發組織了起來!”
從鐵衣幫到治安隊,趙鐵牛此時自稱義民時,那叫一個理直氣壯:“我們維持這邊的治安,疏導這裡的交通,還負責管理垃圾清運事宜,這附近一大片地方,盜賊絕跡,鬧事的也能夠在短時間之內得到處置……”
“那些拿發霉變質等有毒有害食物害人的,也會第一時間被揪出來!因為我們還查食材!”
那個剛剛出面幫年輕人說話的,此時也不由得呆了一呆。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掃了一眼這個明顯屬於某種有活力社會團體的壯漢,突然開口問道:“你們乾這些事,哪來的報酬?”
“呵呵,你們肯定是想,是不是我們坐地收錢,盤剝這邊做生意的小販?”趙鐵牛見慣了這些偶爾會出沒在此地,各種質疑的假道學,見那人果然默不作聲,他就得意地說,“那些會館之類的大商家也希望維持這附近的安定祥和,所以每月會撥付錢糧給我們。”
“最近禦廚選拔初賽已經進行過三次了,人流特別大。這些小商小販不用向我們出一個子兒,就能在這附近做生意。當然了,他們得向擁有這些地的主人上交一定的管理費,可那和我們不相乾。他們佔人地方做生意,出點租金天經地義,莫非這種事情各位也要管一管?”
聽到這裡,這些人中為首的一個中年人終於輕輕咳嗽了一聲,見幾個本想開口反唇相譏的學生立刻閉嘴,他就溫和地笑了笑說:“閣下剛剛也說了,我們都是外鄉人。外鄉人到了京城不免就會覺得什麽都好奇,什麽事都多問問。”
“如今看來,這看似氣味特別大,人流特別亂的地方,實則是養活了一堆人的好地方,而且還讓京城人能夠有個解悶解乏的去處,確實是不錯。”
聽到這樣有道理的肯定,趙鐵牛這才咧嘴一笑:“這位先生總算說了一句公道話。何止是這些小商販,原本外城這一片區域,那都是荒僻的地方,往日裡別說小偷小摸,就連更可惡的事情都有,現在這裡熱鬧了,我們又維持了治安,這裡臨街的一排商鋪也都有主了。”
他掰著手指頭道:“有開書坊的,有賣布匹的,有成衣店……反正應有盡有。”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隨即又笑道:“我知道您必定要覺著,這塊地的主人那真是賺得盆滿缽滿,可人家早已放出話來,聘請了九章堂的學生來審計帳目,所有收益全都拿來捐資助學,哦,就是直接捐給從前陸尚書的公學了。”
趙鐵牛說著突然又一拍腦袋,繼而笑道:“看我這記性,叫慣了陸尚書,都忘了人家如今乃是公學祭酒,應該叫陸祭酒。反正陸祭酒把第一批免費讀書的小孩子招進去之後,整個京城也不知道多少人家奔走相告,喜極而泣!反正尋常人又不考科舉,認字算數才最重要。”
對於公學的這些消息,盡管這一隊外鄉人中有不少都聽說過,卻遠不如從京城本地人的言談中了解之後,震撼感強烈。
此時此刻,眾人三三兩兩彼此對視,心情異常複雜。最終還是剛剛那個說了公道話的中年人笑道:“原來如此,多謝閣下相告了。”
他從容拱了拱手,隨即就打算撥馬離開。誰知道就在這時候,趙鐵牛竟是一個箭步搶上前來。見此情景,其他人吃了一驚,以為對方圖謀不軌,卻不想趙鐵牛嘿然笑道:“外鄉人,你們不知道這附近哪幾條胡同能夠通行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送你們到宣武門。”
不等有人反對,他就一把拽起這中年人的韁繩,隨即交待了一聲同伴就往前走。他原本就是昂藏男子漢,從前因為混跡市井時而常常佝僂的腰如今挺得筆直,一面走還一面不時和四面認識他的人打招呼。如此一來,他後面這一行外鄉人全都深刻見識到了他的人面之廣。
而趙鐵牛也沒有絮絮叨叨給人講個沒完,接下來一路頂多也就是解說解說沿途那些建築,等把人送到宣武門前,他就重新把韁繩塞給了馬背上的那個中年人,隨即拍了拍手。
“京城人有京城人的活法,各位既是初來乍到,日後還請稍微注意一點。我是現在改了脾氣的,否則按照我從前那性子,絕不是和你們用嘴理論,興許就會忍不住和你們用拳頭理論!這世上不是只有讀書人才懂得道理,大家懂的道理也很多!”
“吃飽飯,穿暖衣,最好還能認字,如此不至於被人蒙騙,這就是最大的道理!”
眼見趙鐵牛說完這話隨便一拱手就轉身揚長而去,那中年人看了一眼自己那個羞紅了臉的年輕學生,這才深深歎了一口氣,隨即就開口說道:“這個教訓都記住了吧?出門在外謹言慎行,別自恃讀過書就對人品頭論足。”
“就和這位仁兄說的,如果不是他如今已經不再脾氣暴躁,興許已經有人要挨打了!初來乍到就鬧到衙門去,難不成是一樁很光彩的事情嗎?”
此話一出,那個原本就羞愧到無敵自容的年輕人頓時下馬長揖謝罪,而其他人也紛紛低頭稱是。如此一番訓誡過後,那中年人方才撥馬走在前頭,他身後的一個學生立刻上前出示了路引,而守卒驗看時,隻瞧了一眼,就立刻拿著一溜煙跑開,不多時就叫來了自家隊長。
那匆匆過來的隊長對中年人做了個揖,這才笑容可掬地說:“原來是召明書院嶽山長,失敬失敬。上頭早就吩咐各大城門留意,若是您來了,務必要禮待。您的住處安排在國子監附近,我這就讓人帶您過去。只不過……”
他掃了一眼這位嶽山長那多達十幾人的從者隊伍,滿臉為難地說:“那邊大概能容納下您這兒七八個人,再多恐怕就有些難辦了。”
剛剛見嶽山長備受禮敬,心情稍好的一群學生們,此時聽到人多安置不下,頓時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但總算有之前的教訓在,他們還是頃刻之間安靜了下來。果然,就只見嶽山長笑道:“這是自然,朝廷征召的人是我,他們不過是來京長長見識,住客棧就行。”
那隊長立時賠笑道:“嶽山長您體諒就好。好了,我這就帶路,請各位隨我來!”
然而,等到有人給這位隊長牽來馬匹,人上馬在前頭帶路時,嶽山長卻隱隱約約聽到風中傳來了一聲冷笑。
“現在說得好聽而已,住客棧……呵呵,他們這一路上敢說就沒有蹭住過驛站?要知道,當初張博士和葛太師過通州的時候, 驛站被致仕江閣老佔了,他們就二話不說去住客棧!所謂高士……理所當然佔朝廷便宜,叫什麽高士!”
嶽山長這個年紀還不小的尚且聽見了,他那些年輕的學生們又怎會聽不見?雖說立時有人怒形於色往後看去,但掃來掃去卻不見說話的人在哪,而嶽山長本人則是始終目不斜視,直到離開城門那段范圍,他方才暗自歎了一口氣。
他在本地名聲再大,教出了再多有前途的學生,甚至桃李滿天下,也不過是一介地方名士,到了京城就不一樣了。早知如此,就不該因為地方官一時禮待,給他開路引時多加的那幾個字,他在路上就不假思索地帶著一群學生去住驛站。
沿著宣武門大街一路北行,隨即在太平倉附近往東邊拐彎,然後沿著皇城北大街一路東行,眾人近距離瞻仰了一番皇城,但更多的目光卻都放在了那如同釘子一般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銳騎營將士身上。當一行人路過北安門時,卻只見十幾騎人從裡頭策馬徐行而出。
緊跟著,他們就聽到了一個清脆的聲音:“今天九章堂第二期面試,三哥,我們可不能輸給其他人,一定要考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