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生,小花生!”
盡管屋子裡老鹹魚似乎也聽到了阿六的話,在裡頭叫了兩聲,小花生卻置若罔聞,想都不想就立刻一溜煙跑出去。他這幾天住在縣衙,穿的又是那一套絲絹衣裳,乍一看和阿六的打扮沒什麽兩樣,再說縣衙裡的差役和小吏都見慣了,根本就沒有一個阻攔他的。
他已經知道張壽在二堂,可急急忙忙趕到了門口,發現只有朱廷芳那幾個護衛在,見了他不過瞥過來一眼,誰都沒開口攆他走,他不禁稍微心定了一些,卻到底不敢貿然進門,隻垂手在門口等著,耳朵卻高高豎了起來,竭力試圖偷聽裡頭的說話。
“江閣老他想抓朱將軍和張博士的錯處,卻也不想一想,老太師領了聖命親自在滄州坐鎮,他那些門生故舊卻在那拚命攻譖朱將軍和張博士偏袒亂民,邀名賣直,豈不是指桑罵槐,詆毀老太師?他門生滿天下,但怎麽能比得上老太師的弟子?”
二堂中,張壽並不知道小花生此時在門外偷聽,可呂禪如此露骨地賣好,他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江閣老門生滿天下,但人所有的門生加在一塊,想要和葛雍比,確實還差點,只因為葛雍還有一個弟子就是當今皇帝!皇帝親口認的,老師兩個字從來掛在嘴邊!
當然,這要是皇帝軟弱些,江閣老vs葛太師的結果也許不好說,可當今皇帝好欺負麽?
“而且,江閣老突然就數面開戰,實在是太托大了一些,孔大學士和他本來就是死敵,張大學士入閣未久卻被他一再打壓,這次他的黨羽竟然又失心瘋地往二人頭上潑髒水,是誰都忍不了!再加上趙國公,還有陸尚書,不,陸祭酒,楚公公都說,不知道他怎麽想的……”
朱廷芳淡淡聽著呂禪在那解說京城局勢,眼角余光瞥見葛雍正在專心致志翻閱一本書,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還不時一面用右手手指戳戳書上的內容,一面用左手揪著張壽要其解說其中什麽關節,哪怕他不用想都知道葛雍不過是做個姿態,卻也不免為之氣結。
葛雍要想拉著張壽回京去全心全意地研究算學,然後把滄州這邊的事撂挑子給他……也不要做得那麽明顯!
因此,朱大公子虎著臉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突然打斷了呂禪道:“呂公公,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宦官等閑應該是不能出京的吧?”
沒等遽然色變的呂禪開口解釋或申辯,他就若無其事地說,“我不是那些食古不化的文官,我隻想知道,既然此次已然破例,那想來你總不至於就是一個傳話的,因為傳話的事誰做都可以,何必宦官?滄州從縣令到屬官再到屬吏缺員十數人,朝廷不填補,卻派你來?”
呂禪原本分心二用,正在偷聽葛雍和張壽到底在說什麽,等發現兩人在說什麽平面直角坐標系中圓方程的三種表達式,他聽著那一個個發音古怪的符號,登時頭皮發麻,等意識到朱廷芳出言犀利,他在色變之後再聽到人竟是一針見血質問他來意,頓時更是措手不及。
雖然很想顧左右而言他,又或者含含糊糊把這一個話題先岔開緩緩再提,可朱廷芳的視線實在是太有壓迫力。他甚至沒辦法回避那犀利的眼刀,到最後乾脆把心一橫,吐露出來意。
“滄州建港的事,朝中尚未傳開,尤其是江閣老還完全被蒙在鼓裡。但既然朱將軍和張博士已經聯絡了山西和蘇州商人,朝中圍攻江閣老一派的官員當中,就有這兩地的官員,這消息要想一直隱瞞到江閣老被拉下台之後,可未必是那麽容易的。”
“而且,就算江閣老日後下台,孔大學士也好,張大學士也好,甚至從前不哼不哈猶如應聲蟲似的吳閣老也好,你們覺得他們就會和朱家,又或者更準確地說,和皇上一條心嗎?不可能!這些官員在科場千軍萬馬中衝殺出來,歸根結底,其實更信他們自己一點。”
“既然那些人信不過,朱將軍和張博士又是竭盡全力為皇上效力,就不想拋開那些掣肘,好好謀劃一個全新的滄州嗎?要知道,滄州隸屬於河間府,可知州衙門卻長久缺位,長蘆縣令固然因此一手遮天,可區區縣令卻終究受製於河間知府。若是把這舊製扭轉呢?”
“更進一步說,如果能讓滄州升格為府,將南皮縣、鹽山縣和東光縣全都納入其下,那麽不但能把運河區域從河間府分出來,也足夠與之分庭抗禮了,而且臨海區域全都納了進來。如若擔心將來的碼頭如天津一般不可製,稅關和監軍,司禮監願意出一份力!”
呂禪說到這裡,見張壽總算是從葛雍那算學書中抽離出來,看向了他,而朱廷芳亦是面色凝重,他本以為至少這郎舅二人已經重視起了他這番話,誰知道張壽卻是直接站起身。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建港的事我只不過是應朱將軍之請,隨口和人談了談,具體細節也好,將來應當如何也好,我卻不太了然,呂公公還請和朱將軍商議吧。我不過是一介書生,頂天也就是國子監一個教書匠,哪有那麽大的本事想那麽深遠。”
不等呂禪說什麽反對的話,他就笑眯眯地說:“而且,既然你之前說,皇上對那金雞納樹的效用頗有期待,那這幾個犯人啟程去瓊州府的日程就不能拖延。他們剛剛挨了一百杖,我打算去看看如今情形如何,幾時能出發,如此才不耽誤事。”
“我還是第一次出京,這天文地理水文之類的東西全都不了解,不及博學多才的老師遠矣。呂公公若要求教滄州事,我老師這現成的高人就在眼前,何必問我這初出茅廬的小子?”
見張壽說著就一拱手,直接大步出去了,呂禪頓時目瞪口呆。而緊跟著,他就聽到砰的一聲,扭頭一看,卻發現葛雍已經是氣得砸了扶手。
“這該死的臭小子!有什麽事就往老師頭上推,有你這樣懶散的學生嗎?天文地理你不懂?那之前在我面前說什麽動譜平衡方程,害得我一晚上沒睡好的家夥是誰?”
已經出了二堂的張壽隻當沒聽到葛雍的咆哮,至於後背心未來大舅哥那猶如刀子似的惱火目光,他就更加顧不得了,出門看到小花生,他毫不猶豫拽起人就走。
老師常背鍋,多背背應該早就習慣了……是吧?
至於動譜平衡方程這玩意,沒有計算機那是根本算不出來的,他列出來也就是糊弄一下華掌櫃這種算學領域的完全外行人。
至於在葛雍面前列出那個方程,他也僅僅是先打個招呼,免得日後華掌櫃真的傻到向葛雍求教這個時,他被莫名其妙背鍋而氣急敗壞的老師追殺……
反正呂禪所求之事,他已經明白了,但壓根不想摻和——不就是宦官希望能夠進一步發揮作用,打的還是替皇帝製衡文官這一旗號嗎?他應朱廷芳之請,已經說動了南北兩路人馬去合縱連橫,接下來的事他這細胳膊細腿就懶得管了。
滄州又不是他的自留地,他這撇清的態度還是要擺正的!
剛剛一直在外頭偷聽的小花生壓根沒怎麽聽明白,畢竟,呂禪說得事情太大,太雜,人物層級太高,反倒是張壽出來時的借口相對淺顯。此時此刻,他老老實實被張壽拽了出去,等遠離了二堂之後,他就小聲解釋道:“是六哥告訴我可以過來的,我剛剛什麽都沒聽懂。”
他本想說沒聽見,可這實在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因此他只能聲稱沒聽懂。
張壽聞言呵呵一笑,漫不經心地說:“沒聽懂就沒聽懂,就算聽懂了也無所謂。但現在把這些忘了,因為我們現在要去看冼雲河他們幾個,這比你聽到的那些事更要緊。”
小花生趕緊連連點頭,所有的精神頓時都集中在了冼雲河的情況上,剛剛聽到的那番言語全都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嗯嗯,張博士你放心,那些東西我很快就忘掉了。”
張壽被小花生這實誠的態度逗得一樂,心裡卻想起剛剛在大堂前的月台上行刑的情景。
今日行刑的消息是早就放出去的,和之前審奸商大戶,審貪官汙吏相比,到縣衙大門前來圍觀等候消息的人遠遠沒有那麽多,甚至他聽到外間差役進來報說,道是連之前曾經和冼雲河等人同舟共濟的紡工和棉農都沒來幾個。
乍一看,這仿佛是劃清界限,然而他剛剛在結束時見到朱二時,朱二卻小聲告訴他,不少棉農紡工都不敢過來,因為他們覺得哪怕看不見,可聽到那挨打的動靜時依舊可能會物傷其類,忍不住情緒。
也正因為如此,他早早命人準備了受刑人堵嘴的布卷——說這是君子遠庖廚,不願意聽到待宰羔羊哀鳴的偽善也好,說這是其他什麽也好,反正如果不是他必須要在場,他恨不得找個什麽借口避開這種場合。
此時,當他帶著小花生進入縣衙監牢,眼見幾個才剛上任不久的新獄吏滿臉堆笑迎上前來,他聞到那充斥於空氣中的血腥味和藥味,不由得在心裡輕輕歎了一口氣。
要不是朱廷芳之前辣手整治,一口氣擼掉眾多差役和獄吏,又利用滄州武門反手鎮壓掉這批被裁汰下來的人應有的反彈,其中一批民憤極大的直接送去曬鹽勞役,老實的一批則是負責押著被判流放的齊家等犯人上路,這監牢若還是舊日那批人管,恐怕還會散發出霉臭。
而現在,隨著之前眾多刑獄的迅速了結,這裡也被從裡到外狠狠清掃過一遍,原本那空氣已經改善了許多,奈何隨著今天這一通集體行刑,眼下這股味道恐怕要好些日子才能散去。
聞到這股味道,小花生一張臉已經是慘白,不知不覺就拽緊了張壽的胳膊,整個人都有些發抖。這時候,他終於明白阿六說,張壽不讓他過去看是什麽意思了。
如果他那時候真的看到那行刑的一幕,怕是他會忍不住衝上去!
張壽感覺到那股拽著自己手臂的大勁,不由得側頭看了一眼,見小家夥額頭密密麻麻都是汗珠,他就咳嗽了一聲,眼看人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他就伸手拍了拍那腦袋,隨即沉聲說道:“一會別亂動,別亂出聲,明白了嗎?”
小花生使勁咬著嘴唇,隨即重重點了點頭。等到進入大牢深處,慘哼聲不絕於耳,他仍然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看到通道左右的木柵欄牢房中,草席鋪地,幾個人正趴在那兒,赫然有獄吏正在忙著給人上藥,他忍不住下意識地想要上前,可隨即硬生生忍住了。
想到張壽的告誡,他幾乎把嘴唇咬出了血來,卻還是強忍著跟在張壽身後。緊跟著,他就聽到張壽開口問道:“他們眼下情形如何?”
一旁的獄吏頭子假裝沒看到小花生那張煞白的臉——張壽身邊用的人,誰會不關注,誰又不知道這個少年是曾經跟著冼雲河鬧騰過的?只不過因為人年紀小,再加上最初還是隨同其他人一塊被朱廷芳開釋的,別人也不敢亂嚼舌頭。
“回稟張博士,到底是京城來的好手,這手藝絕了。”
仿佛是生怕這樣的說明還不夠,那獄吏頭子又賠笑解釋道:“一百杖下去,居然隻破皮傷肉,不傷筋動骨,滄州城裡練過這手藝的頂尖好手,那刑杖也比這差點火候。再說葛老太師吩咐,燒酒清洗傷口,然後再上藥裹傷,痛是痛了點,但將來養起來快……”
聽外間獄吏頭子唾沫星子亂飛地解說著, 牢房中一個正痛到用手使勁抓著爛稻草泄憤的漢子忍不住低聲罵道:“說得容易,你挨一頓試試?”
冼雲河見其他人或臉色抽搐,或因為上藥而呻吟痛呼,雖無人附和,但心情大約都差不多,之前在挨打時同樣曾經痛昏過去兩次的他不由苦笑。
就算也許真如外頭那獄吏頭子說得那樣,行刑的人在下手時力道控制得很好,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苦頭卻沒讓他們少吃!但就算如此,哪怕想想是活該,還是難免怨氣,人都是這樣,總難免得隴望蜀。
仿佛因為被罵,那獄吏頭子就惱火地叫道:“從前那些流刑之前先挨打的哪有這般待遇,別說清洗傷口上藥了,抬了下來牢房裡一扔,生死有命,家裡沒錢,捱不到起解的日子,直接活生生痛死病死的,多了去了!不是皇上仁德,不是張博士公正,你們這會兒就等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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