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熱熱鬧鬧的興隆茶社門口,此時美食展位還在,因為這一天的大熱鬧而湊到這裡來的百姓尚未散去,但今天來評判的眾多大人物們,卻是已經準備各回各家了。
“葛爺爺,回去之後多走動走動,消消食,別沒事就在那伏案研究。您身體越好,阿壽折騰出的那些東西,您才越有機會多指點指點他不是嗎……我這怎麽是氣你,本來就是說的實話,活到老學到老是沒錯,可首先也得要能活到老才行啊!我也希望年年給您賀壽辰!”
把快氣歪鼻子的葛雍給送走,然後在騙到褚瑛的一個大拇指點讚,又謝過他和齊景山的兩份生辰禮後,朱瑩就笑眯眯地把褚瑛和齊景山一塊送上了馬車。可轉頭再看時,她就只見秦國公張川和渭南伯張康已經要上馬走人了,於是少不得又過去說笑了兩句。
剛剛張川和張康都沒少了她這晚輩的禮物,每人送了她一個荷包。至於荷包裡到底是什麽好東西,好東西實在太多的大小姐卻也不大在乎。此時笑著謝過他們之後,朱瑩就少不得拿眼睛去瞟正在一旁說話的朱涇和張壽。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一個不好,自家爹爹就會為難張壽。
而朱涇也清清楚楚領受到了女兒那女生外向的疑惑目光,只能又心酸又無奈地從袖中拿出一個頂多半個巴掌大小的小巧玲瓏的長條木盒,面無表情地遞給了張壽。見人微微一愣方才連忙雙手接過,他就板著臉咳嗽了一聲。
“又不是整壽,所以剛剛秦國公和渭南伯本來說要送你生辰禮,被我攔住了。過個生日而已,不要這麽興師動眾。畢竟剛剛就連永平公主也婉拒了收禮。”
話音剛落,他就瞥見那邊廂朱瑩分明聽到了自己和張壽的對話,竟然已經面帶嗔怒,當下就不得不改變了一下略有些硬梆梆的態度,語重心長地說:“你和瑩瑩還小,這種日子就不要太當一回事了。這枚印章是我從前閑來無事刻了解悶的,你拿去賞玩吧。”
見自家爹爹就連給張壽生辰禮也要拐彎抹角,朱瑩這才終於笑了起來。直到看見朱涇丟下張壽朝她走了過來,一張臉那叫一個嚴肅正經,大小姐趕緊迎上前去,剛開口叫了一聲爹,她就隻覺得腦袋上一隻手壓了下來,這下子頓時驚得花容失色。
“我不是小孩子了!爹你別弄亂我今天好容易才讓湛金和流銀梳好的飛仙髻!”
張壽看到朱涇那隻手硬生生停在距離朱瑩腦袋——或者說頭髮還有一寸遠的地方,隨即深深歎了一口氣,他忍不住替這位可憐的別扭父親掬一把同情之淚。下一刻,他就只見朱涇右手下移,猶如對男孩子一般按了按朱瑩的肩膀,繼而大步離去。
隨著人一上馬就急馳而去,瞬間就沒了影,他不禁呵呵一笑,當下就來到了滿臉糾結的朱瑩面前:“瑩瑩,你也不怕剛剛那抗拒的樣子氣著了你爹。要不是今天你過生日,陸三郎就是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把你爹請來這初賽日做評判。”
“我知道,可誰讓爹老是喜歡摸我腦袋,我都老大不小了!”朱瑩輕哼一聲,隨即幽怨地看了一眼張壽,“爹還特地送了禮物給你,可我什麽都沒有!”
張壽頓時啞然失笑。永平公主之前讓小宦官放話說不收禮,其他人也確實沒有一個去自討沒趣的,但朱瑩和他都從葛雍褚瑛和齊景山處收到了禮物,或是筆,或是書,或是扇墜,或是佩飾,唯有朱涇一直拖到了剛剛,隻沒想到最終竟然什麽都沒送給朱瑩。
“你爹那是外硬內軟的人,肯定是礙於在外頭不好表達,等你回家時,肯定有無數禮物正等著你。”說到這裡,張壽就笑道,“不早了,我也還有禮物送給你這個壽星,你隨我回一趟張園,然後我送你回家吧!”
朱瑩原本聽到張壽說不早了,還以為他就要送自己回家,頓時有些怏怏,可等到張壽說有禮物要送給她,她頓時為之大喜,當即喜笑顏開地說:“好,那我們快走!”
看到這一幕,陸三郎嘖嘖連聲,隨即就斜睨了一眼自己身旁東張西望的宋舉人,意味深長地說:“宋公子,看到沒有?你要是有我那老師一半的細膩心思,今天就絕對不會把永平公主氣哭了。我真是服你了,就沒見過你這麽笨拙的人。”
而阿六也附和道:“我都說了他笨笨的。”
聽到一連兩個人都說自己笨,宋舉人頓時蔫了。這低落的心情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氣哭了今天過生日的永平公主,也是因為之前華四爺特意送了張壽一包種子替他求情,卻特意請張壽收留他在張園暫住。也就是說,他開店的計劃就要暫時泡湯了!
看到張壽和朱瑩已經上馬,阿六對陸三郎打了個招呼,一把揪住宋舉人就到了兩匹坐騎旁邊。見宋舉人驚訝地看著那匹高大的馬,少年就皺眉問道:“你不會騎馬?”
“會,就是騎得不太好……”宋舉人已經顧不得去想阿六之前來找自己到底是怎麽回事了,連連點頭之後,他有些笨拙地踩馬鐙上了馬背,可還沒等他側頭去找阿六說話,卻只見旁邊伸出一隻手,一把將他手中那韁繩搶了過來。
扭頭髮現阿六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自己另一邊,宋舉人登時呆了一呆,可當看到阿六直接一抖韁繩,拉著他那匹馬一塊前行之後,他慌忙叫嚷了起來。
“能不能先去客棧把我的行李收拾收拾?還有,我那書童還在房裡,為了今天甩掉他跑出來,我不得不給他下了藥,為了生怕他醒來四處亂跑,我還把他綁在了床上,萬一出事就麻煩大了,人命關天!”
這話聲音不小,別說阿六,就連前頭的朱瑩和張壽也聽見了。朱瑩簡直是又好氣又好笑,立時策馬停下回頭,隨即伸手一指朱宏身後某個護衛道:“你去問問這位宋公子的住處,趕緊把人接出來。記得收拾一下行李,萬一還有房錢沒給,就全都先墊上。”
不多時,見那護衛已經向宋舉人打聽到了地方,揚鞭打馬匆匆趕去了某家客棧,朱瑩就複又策馬前行。可還沒走幾步,她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有幾分猶疑的聲音。
“那個……謝謝,但我的房錢都早就給過了那家客棧,而且還是我那書童預付了大半年……因為家裡怕我亂花錢,都是讓他保管的……咳咳,付錢容易退錢難,人家恐怕未必肯把剩下的錢退我……話說,真的要我搬過去嗎?這不太方便吧,二位這新婚燕爾……”
這話還沒說完,朱瑩蹭得一下臉色緋紅,就連張壽也簡直給氣笑了。而阿六的反應卻相對平淡,只是一扯韁繩,把宋舉人直接朝自己拉近了少許,隨即方才一字一句地說:“少爺和大小姐要等到年末才成婚,明白了嗎?”
宋舉人這才腦際轟然一響,再一看朱瑩確實是少女的發式和衣著,再對上她那嗔怒到有如實質的目光,他陡然想到自己只聽人說兩人天生一對,沒說兩人已經成婚了!
好半晌,他才訥訥說道:“我之前沒注意,真的,我只顧著看公主了……不不不,我不是這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覺得你們很恩愛……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們很般配!”
這家夥活到現在沒被人打死真是奇跡!一閃念間,張壽簡直覺得面前這位宋舉人簡直是難得的一枚奇葩。
然而,朱瑩雖說面上紅霞仍然沒能減退,但嬌豔的笑容卻顯示出了她此時其實很不錯的心情。恩愛也好,般配也好,這些話她其實最愛聽啦!
於是,意味深長地瞥了宋舉人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說算你還說了兩句好聽的之後,大小姐就自顧自策馬繞到了張壽另一邊。
她壓低了聲音說道:“阿壽,這家夥放出去開店,只怕三天賠本,五天惹官司,八天人家上門打人,十天就能關門,不如還是就讓他老老實實呆在張園吧!”
張壽頓時呵呵一笑:“人家到底是舉人,你想就這麽關著人給你做甜食?不怕他家裡找咱們算帳?你剛剛可是聽到了,人家家裡是廣東首富……我現在突然覺得,咱們是不是和首富太有緣分了?萬元寶也就算了,華四爺和這位宋公子可都是自己找上來的。”
朱瑩被張壽一口一個咱們說得心情越發舒悅,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管他什麽首富,是條龍到了京城也要趴著……反正這個姓宋的笨蛋想自得其樂地活一回,我們就罩著他,讓他自得其樂好了!”
說到這,大小姐突然俏皮地衝著張壽眨了眨眼睛,聲音突然壓得極輕:“再說了,阿壽你有沒有覺得,今天永平那丫頭突然發火很奇怪?”
當然是有些奇怪,可就憑永平公主那種功利卻又冷靜的性格,她面對後頭那個一意孤行的糊塗蛋時被氣得差點爆了,也就不奇怪了!
張壽心裡這麽想,繼而就笑道:“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活法,沒必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別人頭上。其實從永平公主對人對事的眼光來看,我何嘗不是一個不求上進的人?”
朱瑩這下頓時不幹了:“誰說你不求上進,誰敢說你不求上進!阿壽你是我見過最能乾也是最努力的人……嗯,除了我大哥……反正上進不上進的不要緊,只要不是混吃等死就好,就像宋家那小子,喜歡做甜食,那也沒什麽不好……等等,阿壽你都把我的話題帶歪了!”
如夢初醒的大小姐瞪了張壽一眼,隨即就左顧右盼了一陣子,這才神神鬼鬼地說:“你不覺得,永平說不定是對這小子有意思嗎?”
見張壽瞬間瞪大了眼睛,眼看就要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她頓時急了:“你別不當一回事啊!我可告訴你,我從小和永平那丫頭一塊長大,就連皇上和裕妃娘娘都未必能比我更了解她!別看她冰雪聰明,人人說是什麽才女,但她其實對人對事都是很冷淡的。”
“不像我常常一個不好就會火冒三丈和人爭起來,她平日都是盡量克制,不和人起衝突的。照她平日的脾氣,剛剛直接拂袖而去,根本不會和姓宋的吵架……所以,我覺得……”
沒等朱瑩把話說完,張壽就搖了搖頭:“瑩瑩,你會錯了意。這世上如果說有一見鍾情的人,那是你,敢愛敢恨,一切全憑心頭那股意氣的你,但絕對不會是你剛剛說的,冷淡甚至稱得上冷情的永平公主。她對那位笨蛋宋公子,距離你說的有意思,大概還有十萬八千裡。”
見朱瑩滿臉不服氣,張壽卻自顧自說著自己的判斷:“她只是吃過人做的甜食,對人的手藝有幾分嘉賞。可後來又得知人是進京考進士的舉人,是她平日用心善待的那個群體——哪怕那用心只是為了她自己利益——所以她才會生出恨鐵不成鋼的心態。”
“至於爭執……”他頓了一頓,隨即漫不經心地說,“一個從來都不曾肆無忌憚為自己而活的人,乍然看到一個願意打破常規,打破別人偏見,為自己活的人,那麽天生就會有衝突。就和永平公主其實對你羨慕嫉妒恨一樣,她對宋公子也是這麽一種情緒。”
朱瑩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永平那丫頭居然對我羨慕嫉妒恨?有嗎?”
在這方面有些遲鈍的大小姐想了好一會兒, 最後隱隱覺得好像事情確實如此,可隨之就垂頭喪氣了起來:“我還以為裕妃娘娘托付我的事有指望了呢。你不知道,德陽公主和那兩位郡主終身大事定下,永平卻一個人被撂下了,裕妃娘娘其實心情很複雜的。”
“我還以為她好容易碰到了一個願意關注的人,結果鬧了半天……唉!”
見朱瑩猶如沒能做成大媒的三姑六婆似的,正在那懊惱,張壽不禁覺得大小姐此時這樣子很有趣——明明她對京城大多數待字閨中,賢良淑德的名門淑媛們都不怎麽熟悉,但朱瑩卻每每能夠神奇地替人解決姻緣問題,這會兒更是替永平公主操起心來。
如果不是這大庭廣眾之下,朱瑩對那飛仙髻又明顯很得意,張壽也很想做一做剛剛朱涇沒能做完的事,摸一摸大小姐那明顯和普通人構造不一樣的腦袋。
而最終,他只是看著人笑道:“我覺得,瑩瑩你很需要我打算送給你的那件禮物。你成天風風火火,也該停下來,看一看四周圍那美好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