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起初說得輕松有趣,楚寬卻說得肅然沉重,一旁的朱瑩聽得糊塗,乾脆趁皇帝不備,突然出手搶了那木人來看。這一瞧,她就忍不住撲哧笑道:“難不成那個本來不肯為皇上雕刻的巧匠,居然就直接照著皇上那時候拔劍相對,凶神惡煞的姿態,雕了這麽個木人?”
別人就算已經想到了這麽一回事,卻也斷然不敢說出來,可朱瑩卻是從小在太后膝頭和皇帝嬉鬧慣了,此時順口就道出了實情,還用上了凶神惡煞這種形容詞。可這裡到底還有秦國公張川這樣的外人,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了失言,當下就趕緊改口。
“要真是這樣,這巧匠還真是欺軟怕硬!早答應不就好了?”
皇帝卻毫不在意地說:“那時候朕年輕氣盛,脾氣比現在可糟糕多了,只要被人一撩撥就火冒三丈,更何況是朕以禮相請,以利動之,卻還遭到別人的回絕和驅趕。直到看見那人能夠在朕那利刃威逼下雕出這樣栩栩如生的木人,那時候朕才真正服氣。”
“最難得的是,那位巧匠直接把木人送給了朕,然後就沒好氣地攆人。他說,挾技者難免自傲,雖不敢說傲公侯,但都倔得很,就和朝中某些官員明知道錯了卻死不悔改,最終弄成意氣之爭一個樣。”
“他是擅長雕刻,但更擅長的是造船,只可惜被人攆出船廠再無機會,所以曾經發誓,絕不為那些富貴驕人的家夥雕刻。但他還惜命,不想死在朕劍下,所以雕好了就趕緊走你吧。”
這一刻,張壽忍不住脫口而出道:“然後皇上就送了他一個船廠?”
“怎麽可能!”秦國公張川不禁啞然失笑,“皇上那會兒應該是十六七歲的時候,尚未親政,而且就算是親政,太后也不會答應……”他說著說著,聲音就越來越小,因為他赫然發現,皇帝竟然用極其讚賞的目光衝著張壽微微頷首。
“張壽你倒是猜得挺準,朕雖說不能送給他一個船廠,但朕自己就有一個船廠,卻是把他直接招募了去做大匠。這十幾年來,他在船廠打造出的大船就有七艘,倒是沒有辜負朕,就是這份雕刻的技藝不知道還留著幾分。”
張壽只是隨口一說,卻沒想到當年那位少年天子竟然真的會這麽簡單粗暴任性。他只能有些窘迫地乾笑道:“臣也就是姑且猜一猜……”
一旁的楚寬卻忍不住面色陰了一陰,他明明已經揭出了今天這樁事與宮中那樁竊案的關聯,但被朱瑩這麽一打岔,在場眾人的關注點一下子就歪了。
朱瑩是我行我素,想著什麽說什麽的性格,張壽和皇帝相處時,大多數時候也顯得很輕松隨便,同樣是有什麽說什麽,也難怪素來不拘常理的皇帝一向對張壽頗為偏愛,至於張川的態度,在楚寬看來,就有些故意避重就輕之嫌了。
然而,既然已經提過,他自不會糾纏不放,當下默然侍立一旁,靜靜等著話題轉回來。他相信,皇帝斷然不是連這種事都能輕輕放下的性格。果然,不一會兒,他就聽到皇帝突然開口問道:“禦膳房那個姓周的勾連叛賊也就罷了,他怎麽就能和乾清宮郭尚宮勾結的?”
直到這時候,楚寬才低下頭,輕聲說道:“郭尚宮進宮時已經年過三十,因是精通詩書禮儀,又沒有子女的寡婦,所以太后將她選入宮,看她謹慎,方才放在乾清宮侍奉,希望能借由她管束那些宮人。然則……”
他頓了一頓,最終沉聲說道:“郭尚宮在當初文君新寡後,就和那姓周的結識,兩人本是半路夫妻。但太后征召才女為女官的詔命之後,她為了這個機會選擇入宮,卻承諾為奸夫尋一份好差事。三年後,她立足穩當,就走通光祿寺的門路,把姓周的提挈進了禦膳房。”
郭尚宮進宮時已經年過三十,皇帝記得那時候自己才十幾歲,自然只是將其當成保母。而且他性格跳脫,和年紀大了喜歡說教的郭尚宮談不上十分投契,也就更談不上多少孺慕了。只不過,因為陪侍了那麽多年,他到底還是給人幾分禮遇的。
然而,若是按照楚寬這般說,郭尚宮赫然是處心積慮進入宮中,甚至提挈奸夫,這要不說圖謀不軌,誰信?更何況,楚寬還言之鑿鑿地說,那姓周的掌禦竟然和臨海大營叛賊相關!
皇帝強壓下心頭怒火,這才看著張壽說:“光祿寺帳目已經全部封存,你明日就讓擇定的九章堂監生前往光祿寺接手所有帳目,給朕用心查,不要放過一絲一毫的漏洞。尤其是光祿寺中關於禦膳房的那帳冊,給朕一條一條查清楚。”
見皇帝已然動了真火,張壽當然不會討價還價,當即一口答應。而一旁的張川雖說是勳貴,但他因為天性好文,對那些文官也更有認同感,此時卻忍不住問道:“這光祿寺帳目一旦封存,那接下來的日常運作……”
“光祿寺所有帳目和存有的銀錢等物全部封存,從即日起的所有開銷,另列新帳,由九章堂監生開列,一應開銷,先由內庫撥付,不走戶部庫,省得外頭那些人在私下誹謗。”皇帝說到這裡,突然又沉聲問道,“楚寬,你既說查出郭尚宮和姓周的勾結,這兩人可拿下了?”
沒等楚寬回答,他就嘿然笑道:“你可不要說什麽人死了留下遺書諸如此類的鬼話,朕最恨的就是什麽髒水都往死人頭上潑!”
皇帝能有這樣的認識,張壽倒是不禁暗中讚歎,因為這原本是他想說卻又忍著沒說的話。然而,他沒說不代表別人不說,朱瑩就立刻附和道:“皇上說得沒錯,死人不會說話,什麽罪名扣在頭上也無可辯白。若是人死了,這事可就說不清楚了。”
楚寬坦然說道:“奴婢斷然不敢用死人來欺哄皇上,郭尚宮和周掌禦如今都還活著。他二人的關系不但有兩人親筆書信作為書證,還有人證。郭尚宮偷竊木人,乃是她親口招認,道是周掌禦要的。但周掌禦雖不肯承認此事,但他和叛賊勾連卻也一樣有書證有人證。”
他說著又頓了一頓,隨即沉聲說道:“至於郭尚宮以宮侍的身份走通光祿寺門路,將禦膳房要職私相授受給自己的奸夫,卻還要徹查。不過,那位曾經經手的光祿少卿,如今尚在人世,但棘手的是,此人乃是孔大學士的親家。”
這還真是錯綜複雜的關系一大堆!
張壽心中凜然,對楚寬的警惕不由得提高了一個層級。能在暗中牢牢掌握這一連串人物的關系,隨即牽扯出了曾經的次輔,如今首輔的最熱門人選孔大學士,單單處心積慮四個字都不足以概括此人城府了!
而且,楚寬所言這些事,乍一聽極其容易勾人怒火。這要是換成這木人雕成那年代的皇帝,怕是會暴跳如雷到想要立刻殺人吧?
“姻親而已,就算是同族同宗乃至於嫡親父子兄弟,秉性為人也會截然不同,在沒有徹查清楚之前,你不要把孔大學士牽扯進來。”
皇帝給出了一個一錘定音的表態,隨即突然若有所思地看著張壽說,“張壽,禦膳房從前那批人,朕不想用了,朕聽瑩瑩說,你是個頂尖的吃貨,不但會吃,而且會做,又很擅長尋覓美食。既如此,你給朕找幾個真正好手藝的廚子來,朕會給他們和現在同樣的薪俸。”
雖說不是高薪挖人,但皇宮裡招禦廚,張壽相信這種事只要公布出去,那絕對會是無數人打破頭的美差,哪個廚子不好名?然而,這種事皇帝竟交托給他,他卻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眾口難調,他覺得好吃,皇帝卻覺得不好吃,這已經是一個難題了,但最要命的是這種推薦是要負責任的!萬一某個愚蠢的家夥也像那個周掌禦似的出問題呢?
張壽正糾結該怎麽想辦法把突發奇想的皇帝給擋回去,張川就立刻開口說道:“皇上,既然已經有那周掌禦的前車之鑒在,這禦廚還是要仔細查探清楚根底,讓張博士就這麽憑空推薦,只怕他也會覺得為難。”
“有什麽為難的!”皇帝直接摁住了正想說話的朱瑩,隨即就笑眯眯地說,“朕只需要他告訴朕,哪家的廚子飯菜做得好吃。至於查人家祖宗十八代這種事,張卿你和楚寬一內一外,分頭核查。也就是說,張壽隻管薦才能,至於品行和出身,你們倆去管。”
見張川登時瞠目結舌,明顯沒想到這開口勸諫卻給自己兜了個大麻煩,縱使張壽也忍不住有點同情他。可看到楚寬已經想都不想就躬身答應,他權衡再三,見朱瑩竟然在那拚命點頭,又眨眼睛給他使眼色——他感覺大小姐似乎是想要他答應,最終隻好做出了決定。
“臣只能說……盡力試試看?”
皇帝卻嘿然笑道:“奉旨試吃這種美差你若是要推,也就真對不起吃貨這名頭了。借著這名頭,你跑到哪兒,人家恐怕都會把你當成座上嘉賓,十八般本事恨不得都拿了出來討好你,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說到這裡,明顯心情複又轉好的他低頭看著那持劍而立,意氣風發的木人,不由得有些唏噓:“朕命楚寬在宮中找尋許久,如今才算是功德圓滿,找回了這失物。不過話說回來,朕倒是想不明白,栽贓陷害陸築是什麽鬼?那小胖子得罪人了?”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阿六那平淡的聲音:“宋推官求見。”
秦國公張川正愁自己還沒答應皇帝,皇帝卻當自己默認,竟然就把這事定下來了,乍然聽到這話,他本待吩咐讓宋推官進來,可一想到皇帝在這兒,輪不到他做主,他索性就快步先出了門。等到他再次回轉來時,卻是斜睨了張壽一眼,面色卻是有些古怪。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低聲說道:“剛剛宋推官已經審過了那個栽贓的家夥,此人吃不住打,招認說給他錢財指使他做這件事的人他確實不認得,但對方指使他栽贓的人,不是九章堂齋長陸築陸三郎,而是……而是張博士你自己。”
此話一出,張壽頓時愣住了。而朱瑩則是眉頭倒豎:“這簡直荒謬,那號舍是陸三郎的,能做出盜取禁中物的人,難道連這個也會分不清楚?”
張川低聲請示了皇帝,隨即乾脆就出去把宋推官叫了進來。因為他事先知會,宋推官進屋之後,卻也不隨意抬頭,躬身行禮之後就不卑不亢開了口。
“指使者說,那號舍名為陸三郎所有,實則都存放的是張博士的東西,讓他將木人混在其中就好。指使者還說,自己和朱大小姐有仇,此事可以順理成章栽贓在朱大小姐身上。”
“誰這麽卑劣,竟然把我和阿壽全都掃了進去!”朱瑩氣得想罵人,直到被張壽拉住,她這才氣鼓鼓地站在一旁,但眼神卻凶光畢露,忿忿不平地說,“要讓我抓到那個該死的家夥,我非打死他不可!”
而皇帝若有所思地說:“既然是一頭勾連宮中,那麽指使者理應知道朕的脾氣。雖說是曾經的心愛之物,可瑩瑩若是喜歡,朕也會送了給她,更何況,瑩瑩喜歡的是華服美飾,真喜歡木人的雕工,要雕刻朕的木人幹什麽?央求朕找人來給她和阿壽刻一對,那還差不多。”
張壽沒想到皇帝直到這時候還有興致開玩笑,頓時啼笑皆非。他正想安撫一下可能會暴跳如雷的朱瑩,卻不想朱瑩立刻叫道:“皇上,這可是您說的,這話我可記住了!”
皇帝頓時哈哈大笑,隨即就滿不在乎地說:“小事一樁,朕答應你了!”
說完這話,他就對宋推官微微頷首道:“你繼續審,把此人從前劣跡也都問出來,然後依法處置就好,不用因為涉及這些亂七八糟的就小心翼翼。至於幕後主使,查不到就算了,這不是你們順天府衙能力范圍之內的事。”
見宋推官忙不迭答應,很快就告退了出去,皇帝就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可繼而說出來的話,卻透出了幾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殺氣。
“朕最恨的就是那些鬼鬼祟祟的家夥,這件事朕會責禦前近侍去追查,給張壽和瑩瑩你們一個公道,也順便給陸築一個公道,宮裡也是該清理一下子了!”
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