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聽雨小築的事情,怎麽能當街挑明呢?那事後豈不是會傳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
這是另找了一家還算雅致的酒樓,把三樓連著三個包廂全都定了下來,隨即招呼了眾人佔據了當中一個,還振振有詞說防止別人偷聽之後,朱二對張壽氣急敗壞的質問。不但是他,其他幾人也有暗自讚同的,奈何師生名分已定,朱二這個將來的二舅哥無疑更適合出面。
“因為只要今天去過,當街不說,明日也會傳得滿城風雨。”張壽氣定神閑地咬開滿是湯汁的小籠包,隨即任由湯汁流淌到杓子上,這才津津有味地品嘗著那鮮甜的熟悉味道,隨即不緊不慢地說,“與其別人去宣揚,不如自己揭開。”
頓了一頓,他就繼續說道:“如此,大家也能夠在瑩瑩和各家那些姑娘們面前留個誠懇老實的好印象。”
朱二不禁低聲嘀咕道:“還好印象?聽說我們居然去聽雨小築那種地方鬼混,人家肯定質疑我們的品行操守。”話音剛落,他就挨了陸三郎一個嗤笑的眼神,輕而易舉就讀懂了其中意思——你朱二公子還有品行和操守?要知道我當初第一次認識你就是在聽雨小築!
惱羞成怒的朱二頓時反擊道:“我一個人的名聲不要緊,可我們這麽多人的名聲當然要緊!還有張博士你的名聲,那就更要緊了,這也關乎我們趙國公府的聲譽!”
“所以才是白天出來,沒像上次那樣,快晚上了叫上朱二公子你一塊來。”張壽頭也不抬,見張武和陸三郎已經是毫不遲疑地和他一樣開始動筷子祭五髒廟,張陸和張琛亦是猶豫片刻就跟上,只有朱二還在那焦躁彷徨,他就繼續慢條斯理地往下說。
“再者,聽雨小築的常客裡,有包括唐銘這樣的解元,謝萬權這樣的國子監齋長,也有朝廷的科道言官,九卿一級的高官,地方的督撫。歸根結底,那邊是不留宿,不過夜,號稱京城最雅致的地方,絕非青樓楚館。我們又是白天過去,怕什麽人言?”
“最重要的是,那戲若想要如期上演,還得你們不時過去看排演,今天就畏懼人言了,以後你們還怎麽去?”
以後……還要去?就連陸三郎,也在驚愕之下險些濺了一身的湯汁,更不要說其他人。可在最初的訝然過後,幾個人你眼看我眼,除了張琛和陸三郎這種臉色變幻不定的,其他人卻都在暗地竊喜。聽雨小築這種地方,平時可是不便宜,他們壓根去不起,日後竟然能常去?
可張壽緊跟著說出來的話,卻在他們的興頭上又潑了一盆涼水:“當然,單單你們去,閑話無所謂,你們要是真的流連忘返,那卻糟糕了。你們去的時候,不如我讓阿六跟著。”
阿六跟著……見鬼了,有那個煞星跟著,誰還敢幹什麽其他的?
朱二想到阿六那會兒拖著他猶如死人一般的情景,冷不丁打了個寒噤,一時對於到聽雨小築去看什麽美人都沒興致了。歸根結底,家裡家教太嚴,他本來就是有賊心沒賊膽的貨色!當下他便小聲嘟囔道:“陸三胖都已經是定親的人了,他去那種地方,不怕被劉家姑娘嫌棄?”
“所以,你們是中午休息的時候去,每七日去一趟,佔用下午一堂選修課。你們之中,有京城頂尖出身的貴介,也有官宦人家的子弟,眼光高,她們演得好不好,當然一眼就能看出好歹來。經你們的眼認為好的,回頭正式開演之後,自然也就不至於被人喝倒彩了!”
張壽頓了一頓,這才意味深長地說:“對著外人,你們可以這麽說,亂花漸欲迷人眼……能在那種地方練一練心性,日後重任在肩的時候,你們誰還會被美色當前迷得神魂顛倒?”
居然還能找這麽一個理由?
除了陸三郎之外,幾個人你眼看我眼,大多傻了眼。而陸三郎卻輕咳一聲,若有所思地說:“那些個成天宣揚才名,要上科場的家夥能去聽雨小築,憑什麽我們就不能去?身正不怕影子斜,回頭我去求見一下劉侍郎,借兩個跟班就是了。”
眾人頓時被陸三郎那奇葩的思路給鎮住了。這是要借嶽父家的人給自己作見證?面面相覷了一陣子之後,朱二突然發現,其他人的目光倏忽間就落在了自己身上。張陸更是嘿然笑道:“朱二哥,與其讓陸三胖這麽麻煩,還不如請你家太夫人派兩個穩妥人跟我們去呢!”
哄笑之間,滿桌子酒菜吃得乾乾淨淨。而張壽這才輕輕敲了敲桌子,隨即開口說道:“之前我和渭南伯出去時,陸三郎對你們說的那個想法,你們不要當他是鑽進錢眼裡,又或純粹只是說說而已。別看這小子肥頭大耳,從前也不討他爹喜歡,其實,他不只是有算學天賦。”
斜睨了一眼一本正經的陸三郎,張壽就挑著自己知道的,陸三郎開的書坊,他那把人關小黑屋的模式給隨口介紹了一下,對面朱二和張琛張武張陸果不其然瞠目結舌。而當他避開陸三郎在聽雨小築中的乾股,隻說人和渭南伯因緣巧合成了忘年交的時候,四人就更震驚了。
別看他們在外人看來是光鮮富貴的公子哥,可哪怕是張琛朱二這般家世不凡的,也就頂多只是自己這個圈子的頂層,要想搭上父輩那個圈子,還遠遠不夠格。如今就陸三郎這個一貫被人嘲笑的小胖子,不僅偷偷摸摸擁有了自己的產業,還能和渭南伯張康說得上話?
一時間,張琛隻覺得自己從前那自命不凡簡直蠢極了。他有些複雜地看了一眼陸三郎,好半晌才終於恢復了點兒意氣,輕哼一聲道:“陸三胖也就會這些小打小鬧,那算什麽!”
“是小打小鬧,但七層寶塔,也得從根基打起。不然,張琛你能繼承秦國公,這裡其他人日後能當個什麽官,那卻說不好。如果就這麽渾渾噩噩下去,就和我之前在翠筠間說的那樣,等日後成家,分家之後,你們乃至於子孫會過得如何?會不會還不如區區一個管事?”
張琛固然被張壽特意拎出來作為反例,可他卻一點都不覺得高興——畢竟,他老爹對他的那種無視態度,一直都是深深扎在他心裡的一根刺。而且,繼承了秦國公之後,他去幹什麽?難不成也和老爹那樣,整天把自己埋在書堆裡,做個文官似的勳貴?
“那麽,小先生的意思是說,讓聽雨小築的十二雨去演桃花扇,而我們時不時去觀賞提意見,這其中還有目的?”相比走神的張琛,面色發黑的朱二,以及黯然神傷的張武,乖巧的張陸更快地覺察到了張壽的弦外之音。
“你們應該如何步入仕途,這事兒我幫不上忙,而如果你們不當官,日後如何謀生?京城看似商鋪林立,但各種行當的競爭都非常激烈,不少產業背後,也許就站著你們自己家裡的長輩。陸三郎之前選的是沒什麽大佬背景的書坊,可即便如此,他和時文選家也有合作。”
“你們呢?將來想要靠什麽樣的產業去應付一家老小的開銷?別和我說靠也許會分給你們的那些地。要知道,從前在江南一畝稻田能出產四石,而到了北邊,一畝地能產兩到三石,這已經是高產了,還得多虧太祖皇帝力倡用肥。我們就照三石來算,一千畝地是三千石。”
“而如果是佃戶耕種,又或者是長工,那麽一年能夠收上來的地租,是七成,向下取整,算兩千石好了。”說到這七成三個字,張壽不禁暗自歎了一口氣,心想當初融水村趙國公府的那些佃戶,租賦確實是相當輕,迥異於這年頭大多數達官顯貴盤剝農戶的貪婪吃相。
“而這兩千石糧食,在豐年糧賤的情況下,大概能值個一千貫,而在糧貴的情況下,大概是兩千貫上下。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你們能分到的有一千畝地,而糧食能一粒不少收上來。哦,我還沒算上交朝廷的賦稅。”
張武和張陸頓時苦笑。他們兩個的家裡說是侯府,田地自然不少,可他們這樣的庶子,分到手的怎麽可能會有千畝田莊這麽大?分家能有個兩三百畝,那已經要燒高香了。這樣算下來,一年能到手的錢,多的時候五六百貫,少的時候一兩百貫,而且,哪家管事不揩油?
而即便是朱二,想到大哥如果平安無事回來,家裡未必會分家,可那就意味著他會一直依附於大哥過活。而如果分家,他興許能分到不少東西, 可要是管不好家,那說不定過得還不如現在。於是,他就索性直言問道:“那我們將來該靠什麽產業過活?”
“如今京城要說還能插一腳的,無非是娛樂。所謂娛樂,就是找樂子。雖說戲班子不少,茶樓酒肆裡吹拉彈唱的也不少,如聽雨小築這種往來非富即貴的也不少,但總體來說,花樣其實並不多。你們從前遊手好閑,該去的地方應該都去過,原本就應該擅長這一方面。”
張壽說著就環視了一眼幾個人,笑眯眯地說:“今天你們為什麽覺得今天我講的那故事有意思,還不是覺得才子佳人太老套?陸三郎的書坊裡,那些書生寫的書越來越沒意思,還不是因為天天都是窮書生金榜題名中狀元,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用十二雨這種本來就很有名的姑娘,演繹一個不同的故事,這只是一個嘗試。你們應該知道什麽最吸引同類才對。”
張琛和張陸張武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略有所得。而朱二的反應,那卻是直截了當的:“沒錯,往日只要京城有什麽新鮮玩意,大夥兒唯恐落於人後,現在咱們何不引領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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