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沒洗那麽長時間的澡,但換了身衣服。
深棕色襯衣,色調暗啞的排扣長外套,同色長褲,翻沿皮革長靴,濃黑色頭髮抹上金桔氣味的香膏整齊梳至腦後。林恩打量著鏡中這個略帶書卷氣的年輕人,一時間不禁感慨萬分。
這毫無疑問是二十歲出頭的自己,那時塵埃還未遮蔽天幕,他還有個普通的家庭,數不清的背叛和被背叛還未來得及給他刻下道道痕跡,年輕人的眉宇尤帶對明天的向往,而未染遍血與風霜。
“似乎不只是身體,思考的方式也變年輕了。”他低聲嘟囔,呼出了口氣。今天之前的那個他,河木市的獵人,可沒有這麽多愁善感。
換了身行頭,林恩倒是覺得這裡的潮流還算先進,要真像十六七世紀,拿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填滿袖套,再穿緊身褲,看上去像個倒三角,他可受不了。
而且從眾多守衛齊齊一身鋼鐵全身甲的精良程度來看,這個世界的鍛造技術恐怕高的離譜,產能也並不像中世紀那般落後,隻是科技樹點得有點歪。
畢竟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啊。
他目前對這個新世界很滿意,至少能看到湛藍清透似水的天空,還有亮麗的陽光,就只差逃出這裡,恢復人身自由,然後好好享受人生了。
不動聲色地望了望左右緊緊跟在身後的守衛,年輕人稍皺起眉頭。
如果僅僅是擺脫掉這幾個守衛的話,他有的是辦法。但問題在於還不清楚這裡的構造,更見鬼的是這棟宅邸的通路實在複雜得令人發指。
沒錯,根本沒離角鬥場有多遠,他現在的確身處一棟堡壘似的宅邸裡。
誰會把自己家建在監獄和角鬥場旁邊?
林恩現在對這裡的主人愈發好奇了,似乎管家馬上要帶他去見的人就是這個人,也許這能成為突破點。
沃茲特死前的話可以相信一半,如果任由那個叫“萊斯利”的人給自己安排後路,多半不可能會有出頭之日,但不是不可以從中斡旋,尋求機會。
就在他思考計劃之時,跟隨管家的帶領,已經走過一條條寂靜的走廊。
空氣裡除了眾人靴子踩在菱花紋路地磚上的踏踏聲,再無其他聲響,安靜得像座墳墓。
終於,管家停下了腳步,他們來到一處緊閉著的大門前。那兩扇門扉大概是由整塊暗色的潤澤楠木製成,雕刻其上的藤蔓與勳果複雜花飾渾然一體,有肉眼可見的貴重。
管家的雙手搭在門扉上,停頓了許久,回過頭看著年輕人,眼神嚴肅,竟低聲發出一句認真的忠告:“異鄉人,希望你的禮儀真的有那樣出色,如果在這位大人面前失禮,你絕對會祈禱自己死的痛快。”
雖然外表年輕,但林恩早過了不知好歹的年紀,隻點點頭,示意他把門打開。
於是管家在門上輕敲一下,候了片刻,便緩緩推開沉重的門扉。
年輕人跨入走廊盡頭的大門,眼前是個極寬敞的大廳。
柔軟厚實的地毯從腳下一直鋪至房間盡頭,壁爐未燃。
中央擺置一張長長的方桌,兩側分別架設書櫃和酒櫥,有供人賞玩的各式古董,四壁與吊頂上搖曳的深橘色燭火散發著氤氳而黯淡的光輝,裝飾近乎清冷。
身後門扉再次緩緩闔閉,灑在腳下的光的縫隙愈發窄短,仿佛沉浸深淵的溺者,於掙扎中毫不留情的下沉。
光芒逐漸熄滅,最後終於“啪”的一聲湮滅於無,黏稠濕冷的陰暗一下子潮水般湧來。
林恩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緊緊關閉的門扉。
沒有侍從,沒有守衛,沒有管家,所有人都留在了門的另一端,房間裡更是冷清寂靜得可怕。
這並不正常。
如果是這裡的主人要見他,怎會放心與一個危險的死囚的獨處一室?為什麽一直看他不順眼的管家會突然給出忠告?管家的話也很奇怪,如果稱呼自己服侍的主人,怎麽會使用“那位大人”這樣疏離感頗深的詞匯?
說到底,從來沒人說過他要見的是這裡的主人。
年輕人望向房間中央的長桌,隻有首尾擺著兩張高背椅,而靠房間裡側,坐在主位的,是一個完全沉入陰暗之中,影影綽綽的人的輪廓。
管它是人是鬼,看看再說。
抱著十足的警惕心,林恩緊盯著對方,拉出次席的椅子,緩緩落座。
正欲出聲,對方卻恰好在此時開口。
盡管做足了心理準備,但這一句話仍把他驚得眉頭直跳。
“竟然會在這裡再遇,實在是奇緣。”
居然是個女孩,聲音還挺好聽。
不過他的警惕心可沒因此放下半點――
等等,再遇?
年輕人的腦海中飛速閃過一張張面孔,沒有任何人能與這個聲音對的上號,便沉下聲音問道:“你是誰?”
對方的容貌被一片明顯不正常的陰影遮蓋,卻能感受到其目光靜靜地注視著自己。
她右手輕支著下巴,略微偏頭,聲音沒有起伏:“你身上流著與我相同的血,非凡的血,看破這種程度的陰影並非難事,這也許會幫助你的回憶。”
相同的血?
林恩微不可查的皺了下眉,視線掠過虛幻的屬性面板,聚焦在某個莫名其妙的詞匯上。
末影之血。
既然如此――
他吸了口氣,輕閉上眼,世界再次充盈那嶄新的色彩“影子”。旋即將心神沉浸其中,以這鋪展在無數層面上的感官為依憑,探知自己所處的現實。
再睜開眼時,陰暗的視野裡瞬即被渲染上鮮明的色彩,亮若白晝。
狀態欄裡標識了全新的狀態【昏暗視覺】,這項能力允許他在弱光環境下暢通清晰地視物。
幽森晦暗的陰影不再成為阻礙,他望向長桌的另一端,看清了那人的樣貌。
首先是垂落至肩頭和腰間的銀發,在昏黃的火光下,邊沿像是鍍了層淡淡金光的雪般,微泛著冷意卻讓人心生寧靜。
她的臉龐白皙精致宛如月華,鼻尖挺翹,眼眸呈現出火歐泊般的血紅色,櫻色潤澤的唇角此刻翹起玩味的弧度,目光澹明而平靜,與年輕人的視線相撞。
一襲淺紫羅蘭色的長裙古風濃鬱,仿佛於黑暗中悄然綻放的罌粟。
那是位秀美優雅仿佛本應隻存在於畫像之中,隻能靠想象所描繪出的少女。
“獵人啊,你我於此處再遇,實屬奇緣。”銀發的女孩提起裙擺,微微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