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午時許,安門大街上,人群紛紛擾擾。
尤其是平日裡冷清的京畿府的大門前,三五成群聚集了不少民眾。其中以粗衣短褐的女子居多,也不乏年輕力壯的青年人。這些人擱作往常,應當是在各處勞作,或者忙於農活,卻不會像今日一樣閑聚在京畿府的公堂大門前。
不過郅都不愧是郅都,雖然是初掌內史,但京畿府在他的管轄之下,一如平常井井有條。大堂門外的熱鬧並沒有穿過森冷高闊的門檻,感染到裡面的那些鞫審之人。
今天他們要應付一起不簡單的民事案件——四日前發生在紅豆館的那起傷人事件。
這起民事案件原本並不複雜,只是這次變成人們習慣性的認知裡一直處於弱勢的一方強勢反殺了高高在上的一個諸侯的公子。按照以往的慣例,這樣的事件就看哪方所能掌握的力量大了,在那些掌握著權力的人眼中不存在“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論調。很少會出現今日這種貴公子,被平民女子重傷的戲碼。
但是因為郅都的有意“怠慢”,導致這起事件被迅速發酵成了兩方人馬的對峙——葉昭稱之為“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
是的,地主與農民,這是葉昭借來的兩個新詞。早在兩日前,麟三便暗中將新擬好的案文放到了新任內史大人的書桌上。之後,葉昭又借由張嫣的關系,在丞相府中組織了一場“婦女茶話會”。
原本張嫣還不知道葉昭要求組織這麽一場“茶話會”的目的何在,但是當那些賦閑在家的官家女子都聚集到府裡的時候,張嫣明白了:這些人對發生在長安城中的時事有著出人意料的熱情。
整場茶話會,張嫣只在開始的時候,說了一下紅豆館事件的真實經過,就引起了無數女子的共鳴。為什麽說是共鳴,這還得有賴於紅豆館自身所擁有的強大根基。
紅豆館這麽多年在長安城的苦心經營,才造就了今日各府家眷中總會有一兩個甚至跟多人是出身紅豆館的場面。如今這些人齊聚丞相府,聽說府裡有女子差點在紅豆館中受辱,無不義憤填膺,感同身受。都是風塵裡出來的女子,又怎麽會不知道在風塵中飄零的孤苦?
所以這場大漢開國以來的第一場“茶話會”,在張嫣的精心準備下,整個而故事隻開了個頭,便被這些女子發散開去。接著這些人由一開始的同情到後來相互訴苦,再結交個姐妹什麽的,要多抽象有多抽象,要多辛酸有多辛酸。若不是張嫣在最後提了一嘴,要為自己伸冤,要讓那種浪蕩的紈絝受到應有的懲罰,保不齊這些人就把這場“茶話會”的主題徹底帶跑偏了。
至於葉昭,她現在的樣子可見不得人,所以只能在後遠處躲著。當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她還是很欣慰的,不過欣慰之余,她也意識到陣仗似乎被自己搞得有些大: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都能唱到重陽了吧……
也正是那天的那場茶話會,造成了今日各年齡層的女子雲集在京畿府前的場景。這個年代還沒有人知道什麽叫示威,但是如此團結的民情還是給府裡辦案的人帶來了不小的壓力。
當然這麽大的陣勢只是葉昭與麟三的準備之一,將這些婦女聯和起來只能製造些輿論,而輿論只能造勢,讓那些官老爺在下決斷之前酌情考量。要想在漢律上徹底贏得這場偉大的勝利,還得靠葉昭自己的行動。
葉昭今日黑紗蒙面,在堂口與坐在轎中的劉毅隔空相望,葉昭可以看到他眼神中毫不掩飾的陰狠之色。
那張泛著病態的臉色,此時在葉昭看起來比當晚更加欠揍。這也讓葉昭忽略了劉毅身旁那個看起來有些佝瘦的男子投來的目光。 兩人相視一笑,旋即又視若無睹。葉昭昂首闊步,跨過了橫亙在堂口的那道極高的門檻。想來若是要從這門檻裡再出來,也要有極強悍的手段啊。
那位梁國的公子在下人的服侍下,被抬到了一張椅子上。看他那小心翼翼張開雙腿的樣子葉昭不禁覺得好笑。大概他請的那個醫生給了他一點希望,所以讓他此刻對自己的小弟弟格外照顧。幾個鞫審的官員也都知道這位公子身上發什麽了什麽事情,也不去追究他的失禮了。
但是劉毅的失禮與傲慢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葉昭很敏銳地察覺到那些官員中大多臉色都不好看,看樣子劉毅擅作主張在大堂裡搬了個椅子讓這些文人很是不滿。
郅都是最後一個來的,來的時候他還捧了一堆的案牘,身後的侍從手上也捧了不少。
葉昭很早便聽說了這個“蒼鷹”的名頭,都說他師從法家,追求極致的刑罰,辦案極為嚴苛。現在看他的樣子似乎並不如傳聞中那般叫人心底生寒。反倒還是一副落魄小老兒的樣子,葉昭也搞不清楚這個主審官到底是什麽情況。
不過在今天出發前周亞夫與她隨意地說了一嘴:“你只要有理,他便不會害你。”想起這句話,葉昭還算心裡有了點底。
空曠的大堂上,因為郅都的落座,更加沉寂了幾分。葉昭注意到原本還很注意自己的小親戚的那位公子劉毅,不知何時也端正了一點姿態。
手握判官筆的郅都,就像一下子換了個人。他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那雙微眯的眼睛就像一只在空中盤旋尋覓獵物的老鷹一般銳利。
葉昭自己與他對視的時候感覺遍體生寒,不過她很快便平穩了下來,微笑致意。郅都顯然對葉昭的表現有些意外,原本葉昭以為他就要放過自己了,就聽見堂上傳來一句問話:“你叫葉昭?為何蒙面?”
“回大人,小女子生的醜陋,不願與人照面,是以蒙面。”
郅都正想繼續發問,就聽到有人打斷了他:“大人,她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