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跳崖這邊，顏翊與李方明再次進入墓室，沒有任何遲疑，駕輕就熟，直奔著主墓室而去。

　　到底是夜間，活人呆在墓穴之中的感覺，與白天決然不同。

　　地上的碎瓦片，好似長了手腳，一味地絆住人的腳步。

　　牆上的磚畫，明明形製古樸，造型飄逸，令人賞心悅目。

　　同樣的畫作，擱到夜裡看來，竟讓人心裡發毛，頭皮發麻，說不出的恐怖。

　　李方明擋在顏翊身前，小心的探路，雙目不敢斜視，根本不肯去仔細瞧瞧那磚畫。

　　可是這人心就是這樣難以捉摸，越是躲閃，那個小眼神，就越是往那磚畫上瞟。

　　忽而，他覺得，當真有什麽不對。隻覺著，那磚畫之上的人物，點睛之處，都泛著綠光，慘慘之狀，駭人至極。

　　顏翊見他，死盯著磚畫，腳底下都忘了邁步。

　　淡然說道:“螢火而已，不是鬼火。”

　　李方明聞言，這才明白過來，用袖擺在磚畫上拂了拂，果然見到幾隻螢火，翹著屁股上的光點，跳躍著飛走了。

　　轉眼再看，磚畫上的綠光，果然消失不見。這才放下心來。此時，二人已經進入了主墓室。

　　面對死狀恐怖的殉葬者，這一次他們沒有了懼怕，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同情。

　　他們扭轉了眼光，不忍觀看。

　　抬手遮住了眼簾，匆匆逃過，找了個沒有死屍的角落蹲下，這裡正可將石匣周圍的動靜，看個齊全。

　　這時，顏翊猛然想起一事，這件事如果沒有囑咐到，恐怕會壞了大事。

　　連忙拉著李方明，低聲說道:“一會子，那老漢若是出來，你切記不要說話，以免驚動了他，會對我們不利。”

　　李方明愣了半刻，就見顏翊又叮囑一句:“要交流，用唇語。”

　　這才反應過來，立刻誠惶誠恐道:“一定，我一定記著。”

　　顏翊滿意的點了點頭，其實，他並不是擔心那老漢變成厲鬼，襲擊他們。

　　前有張三他們幾個的說辭，再加上自己的親眼所見，他認為，這個鬼魂，並沒有傷人的意願。

　　甚至，他還懷疑，這個鬼魂，根本不能感應周遭的事物。

　　他只是怕，待會兒李方明大吵大鬧，要是把老漢嚇跑了，他就再也難尋真相。

　　須臾，那石匣果然有了動靜。

　　一層蒙蒙的浮光，從石匣的蓋子上，漸漸升起，越升越高。

　　俄而，光華四現，逐漸匯合凝聚，有隱有現，成了個人形，自然是鬼老漢。

　　顏翊仔細觀看，他臉上的表情，見他神色淡然，並無愁苦、怨恨。難道，化為靈魂的他，竟然喪失了記憶，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顏翊看了看身邊的李方明，難得這一次，他倒是十分聽話。從剛才就一直乖乖的閉緊了嘴巴，一個字都沒往外吐露。

　　要知道，這對於平日裡爽直毛躁的他來說，實屬不易。

　　其實，李方明早就想要與顏翊說話，只是一直惦記著他的囑咐，不敢出聲。

　　又見他，只是目不轉睛的盯著前面，根本不理他，心裡更是著急，出了一頭的汗。

　　等了不多時，顏翊終於轉過了頭，他連忙張嘴嚅喏:“長君，他手裡怎的還拿著鐵錘鐵錐，莫不是，要來敲打我們了。”

　　顏翊低頭一看，他已經牢牢拽住了自己的手臂，作勢要跑，心中無奈，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往前看。

　　李方明依言，向前看去，

但見，老漢從石匣子上面慢慢飛升，直至整個身子都顯露了出來。　　而後，他翩翩然落地，出乎李方明的意料，他並沒有徑直向甬道走去，而是，轉身走向了後面的磚畫牆。

　　四周悄無聲息，老漢一手執錘，一手握錐，竟然像幾百年前一樣，認認真真的，操持起了自己的活計。

　　那空白的畫像磚上，余下的故事漸漸顯現。

　　先是遠景處，浩渺煙波之上，若隱若現的仙山，再到波濤雲海之間，托護著的瓊樓殿閣。

　　墓主人的形象已然出現，他瞻視顧眄，一代雄主之姿，盡顯無疑。

　　只是，正在二人入迷之時，那老漢竟然停下了手，不再雕鑿。

　　李方明趕忙抓住這個時間表示，他手指著那面牆，暗示，牆上有異。

　　原來，隨著老漢的動作，那牆上的畫作，似也鍍了一層金，亮閃閃的，晃人眼珠。

　　人物、仙山、樓閣、花鳥，看的是一清二楚，如夢似幻。視之，令人神往。

　　然而，若你移開視線，從旁觀看，那面牆仍是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

　　顏翊擺擺手，讓他稍安勿躁。

　　但見，老漢放下了手裡的家夥，轉而去關注一個立於地上的銅鍾，他把住銅鍾的兩耳，沒費多大的力氣，就將它搬了起來。

　　繼而，在二人震驚的注視下，搬著它，走向了甬道。他只是跨了一步，顏翊就看不見他的鬼影了。

　　這場面，把李方明驚得，人都傻了半截。他剛想說話，即被顏翊製止。

　　急道:“你不是說，鬼的一步，頂人的一百步嗎。我估計，他很快就會回來。你先聽我說，現在我總算知道，他為什麽總是將這墓裡的寶貝，都一件一件的往外拿了。”

　　實際上，這老漢死之前，磚畫還沒有雕鑿完畢，為了隱藏陵墓的秘密，他被人從背後偷襲，栽倒在了石匣之中。

　　當然，這也是襲擊他的人，早就估計好了的。

　　這時，他的懷裡還抱著當時使用的工具。

　　那些管事人，根本關心磚畫是否雕鑿完畢，墓主已死，必須進入墓葬安息。

　　他們將最後一個，知道秘密的老漢鑿死，封入石匣。

　　進而，將墓主生前的財寶通通搬進來，堆在這牆邊，封棺了事。

　　李方明見縫插針，道:“那麽，這幾百年來，他都是這樣夜複一夜的，出來雕鑿壁畫嗎?不對，這說不通啊。以前從沒聽說過，這一帶還有如此怪事。”

　　“不會，我想，是這個盜墓的，亂挖坑道，破壞了墓室的格局，老漢才開始有了靈應的。”

　　顏翊瞧了一眼，躺倒在乾屍堆裡的盜墓賊，心道，就讓他在這墓葬中，守著夢寐以求的財寶，生生世世，永永遠遠的安歇吧。

　　正在這時，鬼老漢果然回來了。他速度奇快，手上已經空無一物。

　　顏翊見情勢危急，拉住李方明，說道:“總是讓他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我覺得他看不見我們。我有一計，或許能讓他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結束這一切，一會子，你看我的行事。”

　　都到了這個緊要時候，李方明哪裡還有反駁的意思。趕忙點頭，見老漢已經返回了磚畫處，撿起了鐵錘鐵錐。

　　顏翊在他耳側，輕聲說道:“走！”

　　他二人小心翼翼，踮著腳尖，一寸一寸的，向著老漢迫近。待到來到他身後，李方明探身向前，歪著腦袋，從正面直視老漢。

　　見老漢面無色變，奇道:“他真的看不見我們。”

　　正在他興奮之時，老漢手裡的錘子，徑直向著他的臉面揮過來，眼看著就要賞給他一個滿臉花。

　　他慌忙閃身，嚇出一身冷汗。

　　過後，又反應過來。老漢手裡的工具，根本就是幻影，傷不到他。頓覺尷尬，偷眼瞧著顏翊，見他面有急色，卻並不打算責怪他。

　　顏翊見他鬧騰夠了，乃道:“過來，抓住他左手的錘子。”

　　李方明搏冷搏冷腦袋，不甚讚同:“他手裡的物什都是虛的，如何抓得住?”

　　“照我說的做，就是！”

　　這下，李方明也不再遲疑，伸出手，穿過那層光霧，瞅準了老漢手裡的鐵錘，猛力一捉。

　　捉住了！真的捉住了！

　　他內心的興奮無可言說，再看顏翊這邊，早已經將老漢的鐵錐牢牢抓在手中。

　　隻一瞬間，老漢的神色就有了轉變，他的眼裡重現了光彩，扭轉過頭顱，看了看身邊神色緊張的兩個青年，見他們衣著怪異，神色非常，不似時人。

　　甚疑，俄而，開腔:“汝等為誰，從何而來?”

　　老漢畢竟是先秦時人物，說話已近乎雅言。李方明不善與之交談，便將希望寄托於顏翊身上。

　　見他正色道:“仆乃琅琊臨沂顏氏，汝死後，六百余年而生仆，今見矣！”

　　老漢殊為不信，默而不言。

　　顏翊見狀，又言:“汝主已死，汝亦死。汝若有識，當棄執念，超脫去也！”

　　老漢又疑，言曰:“君言吾死，空口無憑。”

　　顏翊乃解腰間金帶鉤，置於其手，金鉤穿手而過，墜於地。

　　觀此情狀，老漢初疑懼，後擲錘錐於地，狂笑不止。

　　顏翊問曰:“君何故大笑?”

　　老漢自雲，其乃百越中楊氏人，年十五，薄有技藝，能雕鑿，善刻畫。即被招募，營主君墓室。

　　然，主君一日不亡故，墓事一日不歇。所費帑藏，不可勝計。

　　其終日無休，日以繼夜。而人力終有竭。初有工匠百余人，皆身強體健，精於墓事。

　　經年以後，皆疲不堪命，或辛勞倒斃，或投竄山海，或受鞭笞杖擊，俱死矣。

　　二十年來，隻余其一人，生也無趣，死亦無門。

　　聽君一言，余今已死，真二十年來，唯一幸事。終可脫勞作，享無盡逍遙，豈不快哉！

　　老漢欣欣然訴平生遭遇，聽者黯然。

　　眾坐而論道，顏翊亦訴六百年間，王朝更迭，風雲變幻，相談甚歡，不覺夜盡而晝來。

　　少頃，老漢請辭，顏翊、方明皆執手相送，唏噓流涕。

　　老漢忻笑如常，眉目更見舒朗。囑咐再三，乃翩然至主君棺槨，取主之禦服著之。

　　後，翛然入畫。

　　顏翊視之，畫中人物，容色亦微變，頗似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