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內,南街徐府
此徐非彼徐,卻又是同出一家。
那徑自在丹陽城逍遙自在的徐燦,乃是彭城太守徐逵之的庶子。
而這位在都城建康,也是官居一品的大員,則是當今聖上的長姐,會稽長公主之子,尚書仆射徐湛之。
原說,早在永初末年,他老徐家就因的卷入朝廷爭鬥,而折損了數名肱股之臣。
如今,仍能保持權勢不墜,反而蒸蒸日上,大有久執權柄,總攬朝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趨勢。
看似烜赫一時,繁花似錦,諸事順利,然而,徐湛之沒有料想到的是,他很快就要步上他族叔徐羨之的後塵。
也許,以他的聰明睿智,久居官場,他早就預知了自己這樣做,會收獲什麽樣的下場。
只是,他自信,今日的徐湛之,與昨日的徐羨之,決然不同。
他所做的,只是在劉義隆中意的幾個皇子之中,選擇對自己最為有利的那一個,送上寶座而已。
只是,很快他就會明白,今日的小徐公與昨日的大徐公,所做之事,並沒有什麽不同,而他們的下場也會一模一樣。
至於現在,他已經是一隻腳踏進棺材裡的人了。
徐府恢弘的院落之中,有一雕梁畫棟,恍若仙宮的二層小樓,隱蔽於一圈青翠竹林之間。
這裡,就是尊貴的尚書仆射,徐湛之的書齋思賢堂。
凡是有個政事密謀,閑言細語,他就會將自己門下的謀士,朝廷中的同儕,齊聚於此,共商大事。
如今,在這個周遭沉寂,只剩清明月光點綴的夜裡,這座典雅中還彰顯奢華的小小閣樓裡,竟還透著柔柔燭光,想也知道,一向政事繁忙,喜四處結交的徐大人,今夜是有客到了。
隻今日這位來客的形容舉止,可是不敢恭維。
眉毛胡子,都稀疏的很,勉強生發出的幾根,也是沒精打采的耷拉在臉上。
整個人,呈現一幅頹靡之相。
若說是相由心生,這個老祖宗秉持的金科玉律,在他的身上,可說是用不上了。
雖說是生的不稱頭,可他,卻也是當朝權臣之一,位列吏部的江湛,江尚書。
這位江尚書,雖然面容鄙陋,卻也算得上是朝廷上的一號人物。
自從升任吏部尚書,他就與好友徐湛之互為倚仗,將那朝政牢牢的抓在手裡。
二人沆瀣一氣,這朝廷上的各項事情,在他們的操作下,進行的那是井井有條。
他們越來越得意,這作天作地的膽子也是越來越大。
以往,在他們的官位還沒有那麽穩固的時候,他們還能稍微抑製一下自己輕縱的個性,擺出一副憂國憂民,躬耕於政事的模樣。
只是現在,他二人已經站到了那可以左右朝政的地位,什麽蟄伏隱忍,謙虛恭謹,都可以拋之腦後。
只是,就連一向行事輕浮的江湛,都覺得,徐湛之這次要做的事,有些過火。
憑欄處,燭火繞,得意人,自輕狂。
徐湛之伏在案前,將那潛藏在心中許久的密謀,細細書寫。
江湛在那鹿皮小墊子上,盤腿而坐,端著個肩膀,很是不屑的看著對面的徐氏。
嘬了嘬牙花,乃道:“我說,仙童,你這樣做,打算把陛下放在何處?”
這時,徐湛之已經將這一封密信的最後一行,書寫完畢。
竹紋絹紙,被他小心翼翼的擎起,將那仍未乾涸的墨跡,
用口風一點一點吹乾。 “怎的,這件事涉及到我們家族利益,提早籌謀,何錯之有?”
“哦?”
江湛故作姿態,費力的將他那稀稀拉拉的幾根胡子,聚在一起,勉強撚了撚。
“那徐尚書現在,究竟是公主的劉家人,還是東海徐家人?”
這個滿肚子壞水的老叟,他難道就不懂,有些事情,要看破不說破的道理。
要是換做別人,敢在他徐湛之的面前,如此造次妄斷,他早就請他出門,重新灑掃門庭了。
也就是他江湛,慣常的是刁滑奸險,與他臭味相投,他才會容忍一二。
隻微微挑了挑眉,徐湛之得意道:“江尚書這就多慮了吧,別管是劉家人還是徐家人,說到底,還不都是有宋一朝的人。”
“陛下在易儲這件事上,優柔寡斷,我也只是幫他揀選合適的人才罷了。”
“是了,仙童尚書,你一向是能夠做到謀定千裡,智取當下的。”江湛聽了他的狡辯,只是搖頭晃腦道。
“永初年間,你是陛下的親孫,到了元嘉一朝,你又是皇帝最為寵信的外甥。等到下一朝,恐怕就該是國舅爺了吧。”
徐燦不理會他的刻薄言語,隻喚來了親近的侍衛,吩咐道:“八百裡加急,送到壽陽。”
壽陽,乃是建平王劉鑠的駐地,而建平王妃,既是徐湛之的親妹妹。
江湛捏了一臉的壞笑,湊到他的近前:“我說,你這一招虛與委蛇,用的可真是精準。那潘淑妃時至今日,還以為你是太子殿下的不二忠臣呢。”
“就那個粗俗婦人,老夫從沒放在眼裡,只是,她急於讓始興王上位,才會不停的煽惑朝廷,誹謗太子。”
徐湛之抄起鐵簽,將那盈盈燭火,掐滅了一些。瞬時間,堂屋之中的光影就顯得更加詭異。
“她哪裡知道,這世上的道理,從來都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爾。”
“你這是什麽話,潘氏雖是無知婦人,卻也在宮廷裡混跡了多年,道行也不淺。她如今直把劍鋒指向太子,也是因的,她自詡始興王在諸皇子之中,排在次位,又從小就受到陛下的寵愛,以為把太子拉下馬,她的愛兒就可以順利上位而已。”
江湛微微頷首,表示讚同。
徐湛之將那瘦小枯乾的手指,戳在桌案上,輕輕比劃。
“現在,老夫是進可攻,退可守。若是太子成功接班,我就是太子詹事,東宮舊人,自然會受到重用。”
“若是能推動建平王上位,那老夫的後半輩子,可說是無憂無愁了。”
“現在最關鍵的是,一定不能讓始興王這個蠢貨,撿到這個太子之位。”
一提到始興王,徐湛之的臉色就陰沉沉的,眼泛凶光。
可也確實,這個呆子,凶頑異常,浮誇可笑,根本就沒有治國理政的能力。
偏生陛下就如此溺愛他,將他視為可造之材,屢授美差,各項的禮儀待遇,也早就超過了太子。
也怪那太子劉劭自己不爭氣,饒是佔據東宮二十年,竟然沒有得到半點優勢,成日裡來,只知道胡作非為,逞凶霸惡,讓陛下寒透了心。
若非如此,怎的連始興王那個廢物,他也看成是個寶貝。
“我聽說,今天一早,天還沒亮,始興王就乘著轎輦,去到刑部審理舊案了,大有振作精神的意思。”
江湛仍然覺得,對於劉濬,徐湛之不能過於輕敵。
他雖然頑劣凶悍,卻不是個頭腦空空的呆瓜。若是他有個頭腦發熱,關心起前朝政治來,徐湛之的計謀,就不會順利成功。
“老夫知道他這次跑到東宮去,所為何事,你不必擔心,他不是為了管理政務,而是為了給謝康樂翻案。”
“謝康樂的案子,難道是當年那一件謀逆大案?”
江湛烏突突的雙眼,瞪得渾圓,對這個消息,震驚不已。
徐湛之無所謂的努了努嘴巴,乃道:“翻案又如何,我們只要防著別讓他登上太子寶座就夠了。”
看他如此自信的樣子,江湛心中的疑惑更甚,這個徐仙童,一向是善於首鼠兩端,與多方勢力,都有著說不清的關系。
今日這個絕密的消息,他又是從何處聽來的。看他那個悠然的神態,想來這個消息十分確定。
“始興王恐怕還沒有去向陛下討旨,你這個小老兒又是從何處得知這個消息的?”
“老夫自有門路,他始興王府又不是鐵板一塊,走漏風聲,那不是常有的事。 ”
原來,這個老小兒,在始興王府也安插了細作,真是個心思叵測的人物,自己回府,也要將府上的各色人等,好好排查一遍,看看有沒有他徐湛之派來的奸細。
對於徐湛之,江湛本來不想防備他,只是,想到他當年的種種表現,又不得不加著小心。
思及此,他又十分不服氣,難道,他徐湛之以為,在這個朝廷上,只有他手眼通天,別個人就沒有消息渠道了嗎。
他嘴角含著笑意,給了徐湛之一個頗有深意的暗示。
“我看,你需要防備的,除了始興王,還有那南平王宏。”
“怎麽,此人最近也很活躍?”
夜已近子時,該說的也已經說了,該做的,也一樣沒落下,江湛站起身來,鋪平了衣衫下擺。
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最後,他提點道:“豈止是活躍,你竟日裡只顧著推南平王上位,可知,陛下已經下了詔書,讓建平王也從封地啟程,奔赴朝廷。”
“他,”徐湛之沉思道:“往常倒是忽略了他,他從小也是備受陛下器重,寵愛過甚,只因的,母妃曹婕妤早逝,沒有了母族的支持,老夫還以為他早對王位無意了。”
“建平王在諸皇子之中,排位也算靠前的,怎會對皇位沒有想法,這一點,你就想的太天真了些。”
“我聽說,陛下打算效仿漢成帝時故事,在建平王和南平王兩位皇子之中,考察資質,選定儲君。”
燭光微動,徐湛之大袖一揮:“他想效仿漢成帝,我卻不會讓潘淑妃做成趙飛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