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錄事聽了,連忙點點頭:“確實,要說也是個冤死鬼,好些年沒有鬧騰的這樣厲害了。”
什麽,不止是有鬼,而且最近還鬧得越發厲害,劉鑠不禁有些欣慰,還好現在是白天,若是夜晚,這麽個破地方,他可是說什麽也不敢來。
說起這個冤死鬼,趙錄事忽然來了興致,他的腳丫子也不再往門外邁了,嘴巴也閉不上了,不顧劉鑠越來越蒼白的臉頰,獨個說道:“這塊地方,在前朝是個書院,當時老臣才剛剛進入仕途,乃是小小書吏一個。那冤死鬼,生前是個倉頭,也在書院當差。”
“那年月,世道亂,皇宮裡也不例外。這個倉頭,人雖是廢了的,可性情和順,嗜書如命,當真是個好人。”
“那一日,皇宮裡闖進來一個大將軍,聽說是從北境過來的,氣勢洶洶,縱馬來到書院,眼見此處荒蕪不堪,說什麽也要把書卷都搬出來,一把火燒了。”
“那倉頭愛書如命,說什麽也不肯,不顧將軍的嚴詞警告,趴在書堆上,以身護書。”
“大將軍脾氣暴躁,哪能容忍別人的忤逆,叫了幾個兵士,就把倉頭給抬走了。一頓毒打,竟然折斷了他的四肢。”
趙錄事垂垂老矣,聲音嘶啞,猶如枯樹枝磋磨在一起,刺刺拉拉的,在他的描述下,這慘烈的故事,更顯出幾分詭異。
他用渾濁的眼珠子,不住的盯著劉鑠,好像是想向他證明,自己的真誠,故事的真實。
只是,在劉鑠看來,他空洞的眼神,形成了某種不可名狀的漩渦,好像要把他吸進去一般。
這間逼仄的小屋中,空氣凝固了,灰土渣渣也懸蕩在空中,顆顆畢現。
劉鑠戰戰兢兢,一層疊著一層的幻影,亦在他的眼前不斷出現。
倉頭被折斷四肢的慘叫,兵士縱火劫掠的瘋狂。
火光,血泊。
一層幻影,終於消散,新的一層又逐漸堆疊上來。
先是,遠處,劉濬猙獰的笑容,離自己越來越近。他眼中殺意畢現,顯然是想要他的命的。
又近處,那遊蕩在空中的灰土渣子,仿佛逐漸變大,猶如滾珠一般,它們光滑油亮,蓄勢待發,它們化作了劉濬親手操控的兵器,眼看就要衝破空氣的阻隔,徑直向他襲來,它們是來索命的!
劉鑠的手在抖,劉濬看的清清楚楚,為了讓他徹底崩潰,他不介意再來添一把火。
“既然是被拖出去打死的,怎麽會在屋子裡發現?”他這樣問道。
劉濬向前挪動了幾步,掃了一眼劉鑠倉皇的窘態,繼續鼓勵趙錄事把故事講完。
“作孽啊!都是孽障,解不了的!”
思及當年,趙錄事感慨萬千,手心裡也冒了汗。
“當時雖然拆斷了他的手腳,人也昏死過去,兵士見狀,就把他扔在了這倉庫後面的一條臭水溝裡。”
“只是,這人啊,也是忒的奇怪,想活的時候活不了,想死的時候又死不成。”
“許是當時他還沒死,誰知道呢,皇宮裡人仰馬翻,亂成一團,也沒人去在意一個閹人的死活。”
“到了夜間,也不知他是用了什麽法子,竟然一路爬回了書院。早起我們過來查看的時候,發現從大門口,一直到書院的小路上,到處都是血跡,全都嚇得不行。趕緊進來看看,這才發現,這些個木頭架子都倒了,剩下的卷冊,也掉了下來,他是伏在書堆上咽氣的。”
“衣服早就讓血水給浸透了,可嘴上還帶著笑。”
趙錄事一番話畢,竟感到嘴角泛起了一陣苦澀,抬手摸摸,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是啊,那些以為早就忘記的事情,卻原來就沉沉的放在心底,不曾離開過。
這位倉頭,本來在書院裡就極為受歡迎,很有人緣。沒想到,竟然因為這樣荒唐的理由,就死於非命。
面對亂世,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湊了些銀兩,給他置辦了一口薄棺材,又把他平日裡最喜歡看的幾本書找出來,放在棺材裡,隨他葬了。
同僚一場,他們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
誰知,沒過多久,他就與倉頭再度見面,只是人鬼殊途,陰陽兩隔。
荒蕪的書院舊屋裡,只剩下了趙錄事一人當值,那倉頭的鬼魂,不時前來與他相會,看著他喝酒吃菜,磨著他去給自己找一本書看。
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十幾年,如今從頭想來,這林林總總,怎能不讓他落淚。
忽而,只聽得撲通一聲,劉鑠已經跌坐在地,嘴唇哆哆嗦嗦的,使了好大的力氣,才憋出一句話:“他,他是在哪裡死的?”
趙錄事低頭不語,劉濬雀躍的聲音飄然傳來,他忽而跳到了架子處,按了按劉鑠顫抖的手:“就在這裡啊!”
劉鑠猶如被厲鬼攝住了靈魂,茫然轉過了頭,才發現,自己的手,堪堪放置在一本發了黃的陳年卷冊上。
越過表層的灰塵,仔細一看,才發覺,那書脊處,還有一塊塊赭石色的斑點。
電光火石之間,他終於明白過來,那倉頭就是在這間屋子裡死的!
而這些堆放在木頭架子上的卷冊,就是被他牢牢的伏在身子下面庇護著的!
他是為書而死,護書而亡!
“啊!啊!啊……”
一陣陣慘烈的叫聲, 響徹刑部衙門,院子裡負責抄書的小吏,隻被嚇了一跳,卻並不驚慌,也不好奇,更沒有前後議論的。
最多也不過是,抬起腦袋,無奈的搖搖,看來始興王的計謀又成功了。
事後,趙錄事頗有幾分埋怨,其實這些故事,劉濬全都知道,當初他剛剛來到刑部巡視,得知這刑部衙門裡,資歷最老的,就數趙錄事,便拉著他,把刑部四十年來發生的奇聞異事,問了個底掉。
既然是要嚇唬他的親弟弟,何不由他自己上場,非要拉他老朽出來做戲,他一個小吏,又一把年紀了。
說的甚了,把建平王嚇壞了,可怎麽成。
只是,劉濬才不把他的抱怨放到心裡,他見劉鑠當真嚇得發了傻,心裡美滋滋的,來到刑部門前,眼見著趾高氣昂進來的劉鑠,屁滾尿流的躥上了馬車,飛奔而去。
便拋下了自己的刑部大業,轉而去劉劭處,看劉宏的笑話了。元嘉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