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明的這間廂房,挨著晁蓋那間祠堂最近。這就是宋江“山頭心術”的顯現了。尊晁天王,那可是籠絡人心的好策略,廂房住哪裡不是住。宋寧有點心火地推開廂房的門,跨了進去。
屋裡除了殘留的藥味,更多的則是一種死氣沉沉的腐朽味道。
“宋寧見過……”如今的宋寧,已不再是那個初來乍到,啥都不清楚的愣頭了,這個躺在床上的黑臉,不是他爹,而是一個野爹!那麽這聲爹,喊不出口,也懶得喊。
“你來了……”
宋寧繞過隔屏,走到邊上的臥室,看到已經無法仰臥的宋江就這樣趴著,便木楞地站在一邊。
“過來,幫爹翻個身。”
宋寧靜默地走了過去,伸出手,“她都告訴我了,十年前的元宵夜。”
搭在宋寧腕上的那隻手一緊,繼續借力翻了過來,宋寧幫著一抬,將一個圓墩靠枕送到他的懷裡,這樣宋江便能夠對著他側臥而視了。
“嗯……她倒是什麽都敢說。”聲音沙啞,宋寧習慣了這副聽著有些陰沉的口氣。
“這不正是你所想讓我知道的嗎?”
宋江說道:“是,但不是由她來講,我讓你去見見你娘,只是如今山上人事調動頻繁,恐出亂子,想要等一切維穩之後,再接你上山,沒想到你在鄆縣鬧出這麽大亂子。鐵牛呢,現在如何了?”
“在南山酒店養傷。”
宋江從咽喉鼻間發出一聲斷斷續續地歎息,說道:“好端端的,去招惹水寨裡的人做甚?他們是我梁山的屏障,不是你玩鬧的令箭。”
“那這個屏障,您不覺得太弱了一點?西北水寨明明實力要強過西南水寨,小七叔也是水軍頭領的佼佼者,為何您要棄之不用,安放在那無用之地?”
“混帳東西,這話你是聽誰說的?四大水寨都是我梁山的要塞,何來厚此薄彼之說?你休要胡說!”
宋寧盯著病重的宋公明,眼睛這樣對視著,做了十年的父子,好在宋寧穿越而來,沒有感受過一絲養育之恩,只知道宋公明這手棋,布了整整十年,布得巧奪天工,卻終究下不過天命。”
“您對阮氏三雄的偏見,大概來自於已故的晁天王吧。”
“你……”
“您真的很讓晁天王失望,很讓山上的弟兄們失望,同樣也讓我很失望。”
當宋寧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才上梁山不久的少年視角了。雖然施耐庵筆下水滸,和現如今梁山的發展有些許出入,但是從構局和人設上,至少宋寧還是參照得八九不離十。
宋江本喚宋寧進來,還要囑咐叮嚀幾句,一聽宋寧這話,頓時氣得一陣急喘,“你……你是不是覺得……如今將你這身份說出去,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不覺得。”
“那你何來的勇氣跟我提及晁天王!若不是他要帶兵攻打曾頭市,哪會中箭!?”
宋寧反笑道:“那是晁天王早就看出你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留你在梁山積累聲望,只會成為毒瘤!看看如今的阮氏三雄,看看李逵劉唐,敢問一句,寨主,您這碗水是真的端平了嗎?”
後世在水滸之中渲染出來的兄弟情,其實很大程度上,都是靠著這梁山的前任寨主——晁蓋圍繞建立起來的基層兄弟情義,說是匪氣也不為過,等到宋江當了寨主之後,這股兄弟情很大程度上就變了味道,宋寧原以為只是因為宋江是個官吏出身,
加上衛道士的傳統封建根深蒂固,然而當他從李師師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之後,才明白過來,宋公明究竟在圖謀什麽了。 “呵呵。那女人真厲害,這才幾日,就把我的寧兒教成了這樣,居然敢在我面前講這些。是,我是看不起阮氏三兄弟,看不起劉唐兄弟,看不起那黑廝鐵牛,認為他們不是成大事的料,怎的了?人分三六九等,梁山要發展,總得讓良人來當頭領,何況如今三位代寨主,不都依著你選的,難道現在你反悔了?”
“所以你把聚義廳改成了忠義堂,還豎了‘替天行道’這面大旗,試問你這忠的是哪個‘天’?!”
宋公明眯縫著眼,“皇子殿下,您還不明白嗎……”
“呵呵。”宋寧直視著奄奄一息的宋公明,“這到底是聚義還是聚勢呢?宋公明,你好大的膽子!”
宋江放開那個圓繡墩,繼續趴躺著,氣息稍稍平複了片刻,“噫……大丈夫素當精忠報國,您貴為皇子,難道連家國天下都要舍棄不要了嗎?依著我和軍師布下的棋,帶著梁山招安,將來,梁山將是您最強的助力!”
之前還是言辭犀利,然而講到了家國之事,宋寧忽然發現,這黑臉居然用您來稱自己,似乎還舔得很開心啊!?
啪啪啪。
宋寧鼓掌輕笑著,“真讓人感動啊……您要是能活到那個時候,那真是我最大的助力了。”
宋江眼神一黯,閉目輕歎,“這是命。不過沒了我,用軍師和三位代寨主,招安之事,只是時間問題罷了,梁山的未來,托付給您了。”
“宋寨主是說,要將青史留名的囑托,交給我吧?了卻君王天下事,留得生前身後名。若是這一切都被您安排好了,我若是真成了這大宋之主,是不是真的應該好好謝謝您這個‘賊父’呢?”
“咳咳……臣不敢……”
宋寧微笑著說道:“你敢的。 ”
“宋江,萬死不敢。”
“你反正都要死了。”
宋江:“……”
他病目微微抬起,越來越看不透這個養在身邊十年的少年了,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起,宋寧變得這麽深藏不漏了,究竟是誰,讓宋寧變成了這樣?這種純淨卻能洞穿人心靈的眼神,讓他感到了恐懼,比死亡更加恐懼。
那句了卻君王天下事,留得生前身後名。
仿佛洞穿了他的一生!
“宋江……有錯嗎?”他開始低姿態起來,因為身後之名,全系在了宋寧一人身上。這注定是個淒慘的結局。以他本來的布局,將來宋寧在廟堂之上,他在江湖沙場,這是最大的倚仗,是最可靠的利益聯系,然而卻被一場病,化作了烏有,他不得不收拾殘局,來讓史書來歌功他的“精忠報國”,赤膽忠心。
宋寧戲謔地笑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說道:“沒錯嗎?但是我不願意。”他轉身,仿佛打了場勝仗一般,雙手負背,得意地朝屋外走去。
“你我之間,十年養育之恩,你難道就一點也沒有心存感激嗎!?”
“你想要在我身上得到的,抱歉,一樣也得不到。”宋寧淡然地放下話,隨後走出了房門。
宋江瞳孔一縮,有種夢碎了的感覺,抓著床單,哀呼呢喃道:“你究竟想怎樣……那你究竟還想怎樣……都給你了,一切都是你的啊……你這是在折磨我!”
就是折磨你了!
怎的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