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貨商店,是一個很奇妙的地方,至少對於許樂來說。充滿逃亡色彩的青年歲月裡,只有這間隱藏在城市鄰山石徑盡頭的小店,還有帝國天京星貧民區裡的小院,能夠給他帶來真正的放松感覺,而前者與後者最大的區別在於,小院裡的善良母子是放松感覺的源頭,百貨商店卻是從牆壁甚至空氣中滲透著輕松平靜。
今天沒有買學生露營用的能量棒,他從貨架深處取下一瓶劣質的白酒和兩袋花生米,向門口那方收銀台兼小飯桌走去,低頭沉就掏出口袋裡的零鈔,放在老板的面前,轉身離開。
頭花白的男老板放下手裡端著的泡麵碗,沒有清點鈔票,看著剛要走出門口的許樂嘲諷說道:“現在越來越沒有禮貌了,以前至少也知道喊一聲小山老板。
許樂的背影微僵,轉過頭摘下帽子,看著他微澀說道:“為什麽每次你都能認出我?”
“我開了一輩子的商店,也沒遇見哪個逃犯敢像你這樣三番五次回我這裡買東西,甚至明知道那次總統布告時,我就已經認出了你。像你這種逃犯實在是很少見,自然不容易忘記。”許樂沉就片刻,說道:“但這次和上次不一樣,我現在是帝國人。
“有句話叫白如新,傾蓋如故。你或許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大概就是說有的人相伴一生還是那麽陌生,有的人只是停下汽車聊兩句便可以成為一生相投,如老友一般。”
李小山老板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當然我們之間沒有這種交情,不過在我看來,你勉強算一個有趣的家夥,所以願意抽出寶貴的時間和你聊兩句。”
這位年過半百,看上去異常普通的百貨商店老板,說話用辭很尋常樸素,但是裡面偶爾用的詞匯,就像白傾蓋這兩句,卻又顯得別有趣致。
這間遠離鬧市,僻處城畔半山林間的百貨商店,生意並不怎麽好,甚至就連林子裡的麻雀都敢大膽地在門口踱著驕傲的步伐,看著這樣一間小店,每天的生命大概都是在枯燥的電視新聞和泡麵硬了又軟軟了又爛的過程中消耗掉,哪裡談得上寶貴?許樂用空著的手撓了撓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那我們聊些什麽?
這名叫做李小山的老板用指節敲擊著桌面,看著他手裡的白酒和花生米皺眉說道:“按照新聞上面說的,你現在應該沒有閑情逸志借酒澆愁才對,聊什麽不重要,關鍵是我不樂意看見有人浪費我店裡的酒。“那怎麽才是不浪費?”許樂疑惑問道。“你請我喝兩杯,就不是浪費。”李小山老板說道。
一瓶酒很快便進入兩個人的腹中,然後又開了第二瓶,下酒的菜是花生米、幾袋專賣學生的劣質小食品,還有兩盒真被泡到稀爛的方便麵,酒量並不好的許樂,微黑的臉頰透著一層旺盛的紅。
他看著山坡對面的高層建築裡透過來的冬日余暉,打導個酒嗝,眯眼說道:“不想上別人的船,是因為我很清楚自己,一旦上去,那就再也下不來了,但留下來也很傻逼,除了連累那些像你一樣不在乎我是帝國人的家夥外,沒有任何意義。”
滋溜一口喝乾杯中滿是焦糊味道的劣質白酒,他表情痛苦地舔了舔嘴唇,望著李小山老板說道:“從上次逃亡到這次逃亡,其實之前我還逃過很多次,我是真的很累了,不想再逃了,但問題是我不想坐別人船走,留下來又是錯,我還偏不想死,你說這事兒該怎麽辦?”
所謂請教其實不過是內心鬱結情緒的泄罷了,不等對方回答,他搖了搖頭,自嘲說道:“我這輩子其實很少,不,從來沒有對什麽事兒後悔過,但這時候真的有些後悔,我覺得這種情緒很陌生,很……別扭。”
老板李山小山將杯沿送至唇邊,緩慢無聲吸乾杯中酒液,沒有出一絲聲響,然後拈起兩粒花生米和一塊豆腐乾扔進嘴裡,啪嘰啪嘰極不講究地用力嚼著,然後出一聲滿足的歎息。
他看著滿臉愁苦的許樂嘲諷說道:“人真是一種不容易滿足的動物。你當年只是一個東林孤兒,現在變成帝國皇子,能夠肆無忌憚地吃肉,人生還有何事不適意?”“這和我一位大叔的說法很像。”許樂給他杯中斟滿酒,笑著說道。
李小山老板又吃了幾粒花生米和豆腐乾,用力咀嚼著,頜旁的肌肉顯得格外吃力,含糊不清說道:“先祖曾經轉述過一位先賢臨死前的話,鹹菜和胡豆一起嚼,會有核桃的味道。不過我更喜歡的另一句「花生米和豆腐乾同食,有火腿味道。”
“被處死之前,念念不忘於斯,這才是應有的人生態度。人生的意義就在於吃肉喝酒,混吃等死,你什麽時候把這想明白了,大概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年紀輕輕卻活的這麽累。”許樂盯著手指間的酒杯,喃喃道:“哪有這麽容易看透。”
老板呼哧呼哧吞食碗中的爛面,繼續含糊不清的訓斥:“如果你真拿了船票,上了那條船,按照正常途徑展下去,將來臨死的時候,你會不會後悔?”
許樂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回答道:“會,雖然還沒有生,但至少現在的我會。”
年青的男人在落日下提前後悔年老時還沒有生的結局,這是很妙的一種說法,老板哈哈大笑道:“那你還想什麽。”
“我想離開,我想有條自己的船。”許樂緩緩轉動手指間的酒杯,眯著眼睛望著老板,目光顯得格外明亮,誠摯說道:“您能不能幫我。
“這個真沒有。”老板像舞劍一樣揮動著筷子,湯汁四濺“這是先祖傳下來的笑話。我研究了半輩子也不知道究竟好笑在哪裡,估計還是交科缺失嚴重的關系。”“至於船,我這輩子都在運兒看著這麽一個破店,連山腳下那間電影院都沒有去過,更不要說搞什麽太空旅遊。”
許樂聽出對方並不是在開玩笑,震驚無f6地盯著他的眼睛,問道:“你一輩子都在這兒?你總該上過學吧?”“自學成才。”老板頓了頓,沒有繼續和這四個字有關的笑話擴展說明。”那不得恐死?”許樂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活人能讓尿恐死嗎?”老板皺著眉頭說道:“可以上網;可以電話叫外賣,可以看電視,無聊的時候,還可以翻到保護區裡打打獵,這日手也不錯。”“保護區?”許樂看-著這個怎麽也看不清的男人,問道。
老板停止從面糊裡撈出整根面條的徒勞嘗試,用湯水淋漓的筷尖指著後山方向,說道:“翻過這座山,就能看見保護區的圍牆。”
“您到底是什麽人?”
許樂握著酒杯的手有些僵硬,其實他一直覺得這間山麓百貨商店的老板不是普通人,所以先前才會試探著詢問和船有關的事情,但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頭花白看上去極為普通的男人,居然能夠無視憲章光輝,翻越電子圍牆。“我姓李,叫李小工”都已經說過三次了,你還記不住?”“為什麽我每次來您這間商店,就合覺得特別放松,甚至可以說是舒服?
老板看著年輕男人動容的臉,說道:“因為我這間小店,陽光能進,風雨能進,人能進,就是憲章光輝不能進。”
許樂撓了撓頭,表情難掩震驚,沉就很長時間後,忽然皺著眉頭疑惑問道:“七大家裡有姓李的嗎?您不會告訴我,您是費城李家流落在外的又一位猛人?”
“別扯這種沒有營養價值的蛋。”老板抹了一把嘴唇上的湯水「說道:“我和那些大人物可沒有什麽關系。”
許樂覺得今日所見所聞已經出自己的想像,面前這個男人居然說籠罩宇宙的憲章光輝,無法照進逼間破落的百貨商店,實在是難以理解,無法想像,他下意識裡端起酒杯一口飲盡,用那種粗糙的辛辣感來衝淡腦海裡的惘然。“那為什麽憲章光輝進不來?”
“因為這間商店以及後面這座山,都屬於我家的領土,當年電子監控網絡建設時,這塊地方就被排除在外。我這裡沒有中央電腦的眼睛,至於那些歷史上的故事,下次有機會我再講給你聽。”
許樂捂著額頭,感慨道:“您這事兒太懸乎,不整明白,實在是不舒服,說到下次,今天我從您運兒走出去後,估計再也沒有下次了。“你可以留下來。”
老板看著他,輕描淡寫說道:“如果你真的沒有地方去,那就留下來好了,沒有人能現你。”
許樂搖了搖頭,微笑著說道:“我已經連累了很多人,雖然知道您不是普通人,您說的話可能是真的,但我還是不能留下來。”“沒事兒,你的第一序列保護權限被剝除了,剛好,我還有第一序列受保護權限,那台破電腦不會允許聯邦武裝人員來對付我。”券板說道。
今天在這間山麓百貨商店裡受的震驚太多,以至於聽到第一序列受保護權限後,許樂竟然很快便平靜下來,沉就很長時間後,微澀說道:“您這兒太小,而且我還有很多事兒要辦。”“這個地方確實大小。”
老板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蕭索,感慨說道:“家族傳承無數年間,無數的子弟因為受不了這種寂寞,選擇植入芯片敵進憲章光輝之中,最後能堅持下來的,就只剩下我一個。很不容易能磁到像我一樣殖後沒有芯片的家夥,以為能有個伴兒。”
“如果我搞不定,就回來投奔您,我知道這種說法有些無恥「不過如果我能找到自己的船票,以後有機會也一定來看您。”
“去吧。”老板揮了揮手。
許樂收拾行囊,向門外走去,停步忽然停住,回頭問道:“能告訴我,您的先祖究竟是誰嗎?”
老板把泡麵碗扔進腳下的紙箱,低頭說道:“我家先祖現在迫在憲章廣場上樹著,當然,我從來沒有機會去看看他老人家,不過想到他死了這麽多年,還被迫站在那兒被人打量,被風吹雨淋日曬被鴿子糞洗臉,不去看或許更好。”
許樂的臉色非常精彩,他想過七大家,想過費城李家,卻沒有想到答案居然是已經快要變成砷話的五人小組。“我家先祖喜歡吃肉,喜歡打獵,不喜歡有芯片。”
老板抬起頭來,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雖然他手裡有船票,但那是艘五個人的船,所以他一個人說了不算。投票的時候,最開始決定支持他的那個濃眉大眼的家夥,在條例修訂為可以吃魚後,居然也背叛了革命,於是投票結果就成了三比二。頭花白的男人聳聳肩,嘲諷說道:“民主嘛,你知道的。”許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最後送你一句話。”老板看著他,微笑說道:“大浩劫之後,五人小組飛船來到這片星域之間,宇宙裡沒有聯邦,同樣,我相信左天星域那邊的情況差不多,之前也沒有什麽帝國。”“最開始的時候,沒有什麽聯邦人,也沒有什麽帝國人,只有人。所以你也用掙扎於自己是聯邦人還是帝國人,只要做個人就好。”
聽到最後這句話, 許樂沉就很長時間,在慕色中向老板深深鞠了一躬,說道:“謝謝這些日子的照顧,那些營養棒和酒,還有今天這個精彩的故事和這段話。”
夕陽剛剛沉下一半,鉛雲雪花便迫不及待的籠罩城市,開始不耐煩的驅趕,冬風在街道上呼嘯穿拂,喝了近一瓶白酒,早已過了醺然層次的許樂,卻感覺不到一點寒冷,山麓百貨商一席談話,讓他終於解除了心底最深處的那個結,腦中混沌,心境清明。
聯邦人帝國人東林人工林人西林人南科州人棲霞州人達西州人落日州人離阪星人墨花星人天京星人男人女人老人好人先人後人都是人,許樂在白玉蘭看來最擅長也隻擅長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所以他決定以後簡單地把人分成壞人和好人。
想明白這些的他,借著酒意撥通了李瘋子的電話,打了一個酒嗝,然後說道:“放了老白……別逼好人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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