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的話讓周蘭香在心裡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誰說這孩子笨?他倒是一句話就把他娘給逼到了絕處。
養老,這是每個農村父母都最重視的問題,特別是這話還是從長子的嘴裡說出來,這就是父母的命脈,一抓一個準。
周蘭葉一開始聽狗剩那麽跟小姨說話還要生氣罵他,可聽到最後一句,一下就沒了聲息。她現在離婚,老了以後兒子不給她養老怎麽辦?小香自個現在還沒個落處呢,她能指望誰去?
周蘭香沒生氣,只是心裡替大姐難過,“狗剩,你娘要是跟你爹離婚了,你以後就不養她老了,是不是?”
狗剩躲閃開小姨的目光,也不敢看他娘,倔強地點頭,“我是老劉家的兒子,我娘走了就不是老劉家的人了!”
周蘭香歎氣,並沒有如狗剩猜想的那樣罵他甚至打他,而是繼續心平氣和地問他,只是問出的話太扎人心,“你娘離婚了你就不認她了?”
狗剩動了動嘴,想賭氣說不認了!可再賭氣也說不出這樣的話,只能梗著脖子不說話。
周蘭香接著問他:“那你以後給你爹養老嗎?”
狗剩還是不說話,僵著脖子不回頭。
他不是真笨,他知道小姨的意思。他娘為了他挨打受餓,有一碗粥自個一口都不喝全都留給他們,而他爹從來不管他們的死活,家裡每年分的那點細糧孩子吃一口都不行,必須都留給他。
他們三個是娘養大的,他爹除了跟他們搶吃的沒顧過他們一點,他們稍微有一點伺候得不周到,他爹打起他們來從來不留情,每次都見血。
這樣的爹,他要給養老,而為了他要累死餓死的娘,他卻說以後不養她的老,這樣傷人的話說出來,他自個都替自個害臊。
可他還是不願意他娘離婚,離婚了他就是沒娘的孩子了,他也沒家了。
他出門會讓人指指點點,會走到哪都抬不起頭來,他怕那些閑話,他也怕沒有娘的日子。
小姨離婚的時候他沒覺得怎麽樣,別人說小姨他還會反駁會生氣,可想到娘離婚,他就會覺得羞恥,那不是別人,那是他娘,跟小姨是完全不一樣的!
周蘭香懂他沉默的意思,說到底,她這個小姨是外人,而他娘是跟他一體的。事不關己的時候他能看到是非對錯,而他娘要離婚,他下意識地就要先保護自己不被人唾罵歧視。
狗剩的沉默已經說明了他的態度,大姐像被抽幹了全身的精氣神,一下就委頓下去。小香不問這些話,她一輩子都不會去想,可小香幾句話就把事實擺在了她面前,她舍了命去護著的孩子,在他心裡,她這個娘竟然還不如那個什麽都不管的爹。
周蘭葉笑得比哭還要難看,輕輕拉住小香的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涼得冰塊一樣,“小香,”做了個嘴型竟然發不出一點聲音,心裡的冷已經讓她沒有一點力氣了,可她還是努力讓自己發出嘶啞乾裂的聲音,“小香,別說了,這都是命……”
她認命。不認又能怎麽樣?她一輩子的指望只剩這三個孩子了,生了他們,她的命就系在他們身上了,她用血肉把他們養大,現在,她熬幹了自己,除了依靠孩子她還能怎麽樣?
女人的命就是這樣,她得認。
周蘭葉的臉色迅速灰敗下去,緊緊攥住妹妹的手,她不傻,這是這個世上唯一能給她一絲熱乎氣的人了,可嘴裡說得卻是趕她離開的話,“小香,大姐沒事了,你回吧,別跟大姐操心了。隊裡多忙啊,你趕緊回吧。大夫再來我也問問,今兒個我就出院,病都好了,別在這花錢了。”
小香多不容易啊,要養活自個,還要供小山上學,她不能再拖累她了。
周蘭香看看一直僵著身子扭頭看向窗外的狗剩,拍拍大姐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就出去找大夫了。
她知道她勸不了大姐,前世她就是這樣的人,她太知道大姐的想法了。越失望越難受越往泥潭深處陷,因為不知道自己除了這個泥潭還有什麽去處,陷得足夠深了,看不到一點光了,就會麻木了,不覺得那裡有多難受了。
她對狗剩也沒到痛恨的地步,他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他想要一個完整的家,這不是十惡不赦的事。即使那個家沒有一點親情,可他長這麽大得到的東西太少了,他自卑敏感,他能跟別的孩子一樣的只有一個家了。
他想緊緊抓住這最後一絲希望,不惜傷害甚至是威脅自己的母親,這是一個孩子在絕望中最後的掙扎,他傷了母親,其實也傷了自己。
孩子還太小,他沒有能力改變自己的生活,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母親不放手。
況且別人說得再多他也沒親身體驗過,即使這次母親差點沒了性命,他沒親眼看到也不會有深刻的體會。
而且大姐把他保護得太好了,劉家那母子三人的刁難和惡毒幾個孩子雖然看見了,卻並沒有落到他們身上,他們的母親用單薄瘦弱的身板把他們好好地護在身後,時間久了,他們就忘了那是一種怎樣生不如死的磨難了。
周蘭香心裡特別難過,為大姐,也是為狗剩。大姐沒錯,每個母親都會盡自己所有的能力為孩子遮風擋雨,狗剩也沒錯,正常家庭的孩子哪個不是這樣被父母愛護著長大的?
錯在他們生活在那樣一個家裡。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窮人家的孩子從小就要走一條艱難的路才能有出息。不切身體會生活的難,那樣家庭裡長大的孩子,父母為他們擔負得越多越是害了孩子。
她不能不管大姐,那是小時候背著她長大的大姐,是冬天寧可自己凍著也要把她放在炕頭暖和著的大姐,是出門做客得了一塊白面餅放壞了也要帶回來給她吃的大姐。
周蘭香把眼裡的淚擦乾,去找醫生,得了醫生的準話,再觀察半天,下午沒事就可以出院回家了,但醫生還是仔細叮囑了一番:
“腦震蕩和頭上的傷口都沒大問題了,再過來換一回藥,半個月來拆線就行了,但病人的身體很差,回去必須得好好休養,營養要跟上,也不能勞累,她才三十五,身體差得跟五十似的,再不好好保養以後會影響壽數。”
周蘭香知道, 他們姐妹都是這樣的命,前世大姐一個跟頭摔倒就再沒起來,那時候她還沒到四十歲,而自己也是差不多,他們就像被吸血藤纏上的樹,早就透支了所有的養份,本應該是生命力最旺盛的年齡,卻隨時都可能乾枯倒下。
周蘭香坐在走廊發愁,她想幫大姐,可也知道自己說服不了她,特別是在狗剩說了那樣的話之後,大姐已經完全放棄自己了。
韓進走過來坐到香香身邊,“香香,回去我想辦法讓劉二根老實點,你別擔心,他以後不敢欺負大姐了。”
他不想管周蘭葉的事,也看狗剩不順眼,要不是看香香,他早就一腳把那笨蛋小子給踹出去了。
不會乾活不是他的錯?平時看著他娘和姐姐在家裡累死累活,他就能心安理得地看著?就能跟他那個混蛋爹一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點都不知道心疼人,就是個沒心沒肺的狼崽子!
他自己知道心疼人是什麽心情,從懂事起他就見不得香香受累自己等著享受,所以更是看不上狗剩,這小子在外人面前瞅著挺懂事,在家就露了原型!
香香聽出他語氣裡的不情願,沒像平常一樣為狗剩說話,而是忽然轉頭認真地看著他,眼裡閃著亮光,“小進,你別幫,這回咱們誰都不幫!老劉家的事讓他們老劉家人自個解決去!你,我,大姐,咱們都不要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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