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進除了是全省民兵全能標兵,還在北山地區和石原縣裡有很多先進事跡。
全區民兵打靶定向靶和移動靶雙冠軍;演習場上突發事故的救人英雄;抗洪搶險先進個人……
街口幾位電廠退休老幹部坐在大樹下閑聊的時候說起報紙上對他的報道,都掩飾不住地豔羨,虛歲才二十一的小子就這麽大出風頭,根正苗紅,屢立奇功,年少有為,真的是前途無量。
周蘭香的枕頭底下一直壓著報道韓進的那幾頁紙,卻從放進去開始就沒再打開看過。多少次午夜夢回,她都無比慶幸自己當初的決定,沒有她拖累,他會活得更好,這是她早就想到的事。
短短一年多的時間,他已經鋒芒初露,做到了別人可能努力大半輩子都做不到的成績,假以時日,他肯定會一飛衝天。那時候他的眼前將不再是只有小小的磨盤屯,甚至石原縣、北山地區在他眼裡都會是小小的一點,她在他的人生中也將無足輕重,那些傷害和辜負也都可以輕輕掠過了。
所以她只要再等一等,等他走得再遠一些,等他飛得再高一些,一切就都能雲淡風輕地過去了。
從離開那一天起,周蘭香就無時無刻不這樣告訴自己,只有不斷重複這樣的信念,她才能熬過一個又一個無眠的寒夜,才能在一天比一天刻骨的思念中扼製住回去看他們一眼的渴望。
只要他們能有出息,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馬上就要過年了,家裡雖然只有兩個人,可該準備的還是要準備起來,二十五蒸饅頭,二十六天沒亮就起來去副食品商店門口排隊買肉,二十七殺雞,二十八炸丸子做蜜角,今年沒有三十,二十九就是除夕了,家裡東西準備得足,老太太天天笑眯眯地看著周蘭香忙活,兩人一起過了第二個安靜卻非常溫馨富足的年。
老太太的老伴是北山師范學校的老師,已經去世好幾年了,她是市醫院的退休護士長,他們是建國初來北方工作的南方人,在這邊沒什麽親戚,唯一的兒子遠在外地的國家三線建設工地工作,又沒結婚,已經四年多沒回來過了。
家裡生活條件很好,唯一缺的就是人氣,周蘭香雖然不說話,可她溫柔細致,做飯手藝特別好,生活上也總能有一些小情趣哄著老太太高興,兩人處了一年多,老太太心裡已經把她當自己閨女一般了。
兩人吃完豐盛的年夜飯,老太太給了周蘭香一個厚厚的紅包,乾燥溫暖的手緊緊按住她不讓她推辭,“長輩給的壓歲錢可不能推,都花在自個身上,保佑你明年平平安安的!”
周蘭香拿著厚厚的紅包笑著點點頭,回屋把早就準備好的一頂暖帽拿過來給她戴上。這是她給老太太準備的新年禮物。
暖帽用黑色裁絨縫的,老太太生兒子的時候受過頭風,頭上只要有一點涼就受不了,夏天都要包一塊毛巾的,冬天就是在屋裡也要包著頭巾,周蘭香去年就給她做過一頂棉暖帽,老太太愛不釋手,戴了快兩個冬天了。
今年這頂比去年那頂要漂亮很多,外面是軟軟暖暖的裁絨,裡面用得是絨嘟嘟的章絨,黑色的裁絨露出一條墨綠色的章絨寬邊,配色穩重大氣,雖然現在不讓繡花,可乾乾淨淨一頂帽子,手工精細得比工廠機器做出來的還要整齊美觀,老太太戴上別提多高興了。
兩人照例沒有守歲,老太太身體不好,過了八點半就得睡覺,周蘭香更是不能熬夜的,八點多兩人吃了幾個餃子應應景就去睡了。
睡前周蘭香打開那個厚厚的紅包,裡面是整整齊齊一遝十元鈔票,竟然有三十張,比去年還多了十張,一年這麽多錢,都夠請兩個保姆了。
她名義上是逃家出來的,雖然救了老太太,可也是老太太收留了她,所以她照顧老太太執意不要工錢,隻管吃住就行。可老太太不止在吃住上半點沒虧待過她,四季衣裳鞋襪也樣樣給她準備齊整了,連雪花膏香胰子毛巾手帕穿衣鏡這些姑娘用得東西都現給她置辦得一樣不差。
她雖然不出門,可也從鄰居的嘴裡知道這一片居民的生活水平,別人家養親閨女也沒有老太太給她的條件好。
所以她對老太太就更用心了,沒想到今年過年老太太竟然給了她這麽多錢,周蘭香看著雪粒子打在窗外兩盞紅燈籠上,心裡盤算著要再給老太太好好做幾雙鞋,冬天防滑的棉鞋和夏天的軟底鞋都要有,再請國慶娘幫幫忙,給老太太定點魚肝油和牛奶,她眼睛總發花,腿腳也不好,年紀大了就得多補補。
盤算完了趕緊收拾一下上床睡覺,努力閉眼不去想小山和小進今天要怎麽過年。
他們長大以後一起過的唯一一個年,當時隻覺得來日方長,可誰能想到那可能是這輩子唯一的一次呢……
“香香,以後年年我都給你壓歲錢。”
以後,她再沒資格收他的壓歲錢了。
“香香,以後年年都帶你去井邊走百病。”
“香香,明年我們年夜餃子吃韭菜蝦仁的吧!”
“香香,等我學會了,以後咱家我做年夜飯,你好好歇著!”
他們沒有以後了,即使以後真能再見,他也肯定不會再跟她提“以後”了。
她太了解他了,從她離開那一刻起,她就把他徹底傷透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周蘭香就起來了,她一夜都沒睡,太期盼天光大亮把自己從那些讓人痛到窒息的情緒裡解救出來了。
去煤棚子裡拿木柴的時候她又發現了牆邊的異樣。
上次送走疤臉大叔,第三天早上她也發現了不對勁,雖然狗洞那邊擋著的東西都沒什麽異常,可她放在石頭上的牙簽掉了,這邊的兩個老鼠夾都被觸動了,牆邊很難讓人注意到的幾根帶倒刺的鐵絲上還沾著一點棉花和線頭,還有不明顯的血跡。
這些都有被人處理過的痕跡,可天太黑,她又在周圍放了不少一碰就叮當作響的廢銅爛鐵,還是留下了不少線索。
是有人來過了,動了狗洞,卻沒能爬進來。因為洞口不遠埋下的鐵蒺藜和豎起來的碎玻璃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從疤臉大叔走後她就把這些都準備起來了,不只是狗洞周圍,就是院牆和院子周圍也都做了布置,只要有人進來,她肯定第一時間知道,也肯定不能讓他們全身而退。
她不怕他們來,既然那天敢放疤臉大叔走,她就做好了準備。他們不可能冒著暴露的危險跟她死磕,走了又來也可能只是探探路,好欺負就多加利用, 不好下手就放下。
世上大多事都是如此,越怕越被動,豁出去做一塊硬骨頭對方反而不敢來招惹了。
果然,那天之後就再沒人來了,周蘭香以為他們放棄了,沒想到除夕夜竟然又來了!
周蘭香打開手電照了一下,發現牆周圍完全沒有被動過的痕跡,她布置的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放在原地,木柈子堆上卻多了一個小竹筐。
她心裡一驚,來人實在是很厲害,竟然能躲過那麽多機關這麽悄無聲息地進來,放了東西一點痕跡不留地又走了!
那些機關可都是她跟韓爺爺學的,就是身手敏捷的老獵人都不一定躲得過!
她驚疑不定地拿過那個小竹筐,裡面用棉花嚴嚴實實地包了好幾層,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扒開,裡面竟然是六七個新鮮橘子!
橘子旁邊還有一個紅包,紅包裡是厚厚一遝嶄新的十元錢,摸著比老太太給得要多好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