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低聲笑了出來,他一直都知道永寧是不同的,可是卻從來沒有如這一刻這般清晰地感覺到她的不一般。他很清楚,永寧並不是不明白,一個身為宰相的父親的存在,對她的意義,只是她似乎並沒有想過用這樣的外在條件來平衡她和他之間的關系。
他從來沒有如這一刻這般確定,永寧待他的感情,一如他待永寧。這些年來,在這段感情中,總是他在追,而永寧卻在猶豫、彷徨,甚至是躲避……這多多少少都在他心裡留下了一些印記,時常會不自信,永寧留下,永寧嫁他,是出自本心,還是形勢所逼……
即使永寧自入宮之後,便表現的與以往大不相同,依賴、信任、休戚與共,這些他曾經期待著的東西她都給了他,可他的心底深處偶爾卻仍然會有個聲音悄悄地在質疑……此時永寧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讓李治豁然開朗,不為權勢,不為富貴,那麽除了是因為他這個人,永寧還會為什麽而留在這裡呢?
“阿房……”李治用力地抱緊了永寧,下頷輕輕地蹭了蹭她的頭頂,說道:“現在想想,嶽父大人若是辭官,還真是沒什麽不好的,若是如此,你家三郎那個開書院的心願,倒是可以借著嶽父大人的聲望先做起來的……”
“這倒是……”永寧的注意力頓時被李治的想法給吸引了過去,笑著說道:“父親大人很是有些門生故舊閑在家裡蒔花弄草,閉門自守,到時由父親出面去請,多半是能出來開課授徒的……這樣一來,父親大人既不會太輕閑,卻也不至於勞累,倒是個解悶的好法子……九郎,若是父親的書院真的開起來了,那麽到時便讓五郎去父親的書院讀書,可好?”
“你呀”李治忍不住笑了起來,拍了拍永寧的頭,說道:“還真是說風就是雨,這都還是連點影兒都沒有的事,放到你這裡,倒說得跟已經都做成了似的……而且,這皇子都是要在弘文館讀書的,如今五郎就已經與別人不同了,若再破例,未免有些過了……”
永寧也知道,這辦書院的事,沒個兩三年怕是折騰不出什麽樣子來的,還不知道到時候是個什麽情形,實在沒有必要現在與李治爭執此事,她淺淺一笑,便將話題轉開:“方才你說,父親要逼著長孫無忌一起辭官,這是什麽意思?”
李治這段時間一直琢磨著的重點裡,就有長孫家,而今天既然他說出來了這樣的話,想必是事情已經臨近尾聲,到了該下手處置的時候了。只是永寧還是不明白,長孫無忌究竟做了什麽,而房玄齡又正在打算做什麽……
李治冷哼了一聲,說道:“父皇對功臣素來仁厚,縱有大罪,也多是斥責幾句,冷淡幾日便罷,事後更是常常於私下裡多有撫慰之舉……而我,於群臣之中的名聲雖也有一個‘仁’字,卻是仁弱的‘仁’,自我繼位之後,他們行事之間竟是比之父皇在時更輕狂了三分,大概真是以為,我是個見不得血的仁弱之君了,也是要如父皇那般寬宥他們的吧……”
李世民對功臣仁厚,一方面是雖然確實是因為他念舊情,但更重要的,這些功臣他彈壓得住所以只要沒有造成太過惡劣的後果,很多時候他都是願意忍耐的……而李治卻不同,那些舊臣一面要求他效仿李世民的舊製,一面卻如失去了禁製一般,行事間肆無忌憚了起來,根本沒有將李治的底線放在眼裡。
作為一個漸漸將權利收攏在手中的帝王,李治又豈能容忍這樣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甚至可以說,新舊交替的衝突,在一開始便注定是在所難免,只是李治若是早能料到拖到最後會一下子牽扯進來這麽多人的話,他大概會選擇早些動手,殺雞儆猴,讓那些被過去的功勞晃花了眼的公侯能清醒幾分
但是事到如今,再去後悔卻是晚了。此次事情牽連之廣,連房玄齡這樣久經大事的人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這殘局收拾起來卻是要費些心力的。
永寧聽著李治這番純屬抱怨,卻一個字都沒說到實情上的話,忍不住輕歎了一聲,握住了他的手,也不插話,只等著李治繼續發泄這股不知已經憋悶在他心裡多久的火氣。
“本來我還以為長孫無忌這次必定是參與有份的,可是任我怎麽查,都找不到他參與其中的證據……這樣的情況之下,便有株連之罪,礙著他的身份,卻也不宜加在他身上,可是若不能借此機會將他清出朝堂,但凡他靜心蟄伏幾年,隻待,隻待嶽父大人……到時怕是再無人能製衡於他,我這個皇帝更是難當了……”李治一邊說,一邊揉了揉眉心,近來他為著這件事真是快愁白了頭,雖然房玄齡已經提出了解決的辦法,可是沒有真正到了結局處,他又哪裡能真的安心?
永寧再度輕歎,從當年李世民的行事裡,便不能看出,他是打著用房家平衡長孫家的主意,只是這個平衡,卻也不是無限期的,畢竟房玄齡的年紀擺在那裡,便是能幫著李治,時間也是不可能太久的。從某個方面來說,這應該也是李世民給李治的考驗。
繼位之初的幾年內,需要將一乾老臣打壓下去,雖然有難度,卻也並不是什麽太難的事,可是這老臣之中卻還有著李治的親舅舅在,這中間的變數就太多了些。史筆如刀,有些名聲是絕對不適合被記錄在帝王錄中的,對親舅舅下手,大義滅親這個詞放在有些地方,絕對稱不上是褒義詞。
有時候永寧也會替長孫無忌可惜,長孫家會走到這一步,可以說是一步錯,才步步錯了。若非他一念之差,將長孫家與諸多世家閥門綁在了一起,憑著他與李世民的感情,與李治的血緣關系,保長孫家一世清平,絕非難事。可是如今卻已經是由不得他再做選擇了,他身後的世家閥門不會允許退縮,李治也一樣不會允許……
雖然李治始終還是沒有說起具體發生了什麽事,但是永寧卻已經隱隱猜出了些頭緒,但是這些事情自有人去處理,她也只是盡心看好孩子就是了。房家那邊她也並沒有聯系,有房玄齡在,自會妥善安排,很是不用她去操這份心。
行宮之中的氣氛漸漸地壓抑了起來,就連年紀小小的沁華都安靜了許多,不會再鬧著要出去玩兒,每天在就跟著永寧呆在屋子裡,擺弄那些永寧特意給她準備的兒童益智小玩具,如拚圖、看圖識字之類視覺效果極佳的小玩意兒。
李琮的課程,這幾天也被李治以天氣太熱為由停了下來,每天也是跟在永寧身邊埋首於房玄齡留下的功課裡。而永寧更多的時候都是被兒子直接當百科知識全書在用,不管是什麽樣的問題,只要找不著答案就甩給永寧,而且那些問題還經常是以一個孩子的角度去理解後的問題,經常把永寧問得暈頭轉向,不明所以。
李治每天晚上都會過來陪著永寧母子一同用膳,飯後也會空出一點時間陪著他們說說話。這個時候通常永寧就會拉著李治抱怨,白天的時候兒子又怎麽為難她了,女兒又做了什麽讓她心跳加速的事了, 等等諸如此類家長裡短的事,試圖用這樣溫馨的情節讓李治輕松些。
李治也確實愛上了這樣的交流,雖然他忙碌地沒有時間跟孩子們相處,但是通過永寧的抱怨,孩子們委屈地向他要安慰,他們之間的感情卻是更深厚了,甚至已經在他心中悄悄地印下了——他們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一家四口的幸福生活……
或許也正是在心中堅定了要守護妻兒的信念,平素處事頗有些優柔寡斷的李治,此次卻果斷了許多,讓很多久隨在他身邊的近臣刮目相看了一回。
七月末的時候,侯君集反了。或許是輕視了驪山行宮的防護措施,他逼宮之時隻帶了五千兵馬,雖然在隨駕的朝臣之中,與他密謀聯絡的人不少,也確實為他傳遞了很多的消息出去,可是他卻一直到被身邊的副將拿下之時,才明白過來,一切都在李治的掌握之中。
一場如同兒戲般被結束掉的謀反事件,被李治禦筆認定為主謀的有七姓功臣,雖未諸九族,卻也是滿門盡屠。而那些隨從之人,更是一連牽涉進了一百多口,幾十家子的人,雖然李治也有施恩之舉,可是鬧市中心設起的斷頭台附近,浸入地面的血漬卻經年未消。
在很多人的預料之外的是,長孫家卻是躲過了一劫,雖然包括長樂公主前夫長孫全在內的長孫家子侄輩,被斬、被流了十余人之多,可是說到底,長孫家的根基卻是分毫未動……。.。